马车停稳后,侍从掀起车帘候在一旁。陈舟跃下马车打量四周,苍翠山峦环绕,雀鸟啼鸣不绝于耳。右侧依山而建的青灰砖墙蜿蜒数里,墙内此起彼伏的马嘶声混着草料气息扑面而来——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只是眼前这座养马场的规模远胜三和镇老家那处。
马场里走出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躬身行礼道:“东家可算到了,请随我来。”穿过门洞后,陈舟才发现内里比他预估的更为开阔。
“东家这边走。”管事引着人往木结构的三进院落去,边走边解释前院是理事房,后院供人歇宿。
理事房外的榆树荫里,五六个敞着衣襟的汉子或蹲或立,边嗑瓜子边说笑,满地散落着瓜子壳。见管事带着人过来,他们斜眼瞥了下陈舟,懒洋洋冲管事打招呼。
管事呵斥两声,扬声道:“这位便是咱们马场的陈东家,往后都给我仔细着!”汉子们拖着长音应了,面上仍是不以为意的神色。管事装作没瞧见众人神情,推开账房门请陈舟入内,叫人奉茶后干笑两声:“都是些粗野汉子,东家多担待,处久了就知他们脾性。”
陈舟唇角微扬未置一词。管事候了片刻,原以为少年东家会说些场面话,没料到竟是这般反应,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小的刘峰,原是柳家庄子的大管事。这马场落成后柳大人便调我来打理,可算盼到东家回来接手了。”
刘蜂将桌上几册账本往前推了推,又指了指柜子里的:“马场的全部账目都在这里,东家得空时核对核对。这马场原是大人特意为您置办的产业,从开张第一天起就是我在操持,里里外外都熟稔了。如今您回来主事,自然也不敢劳您费神,场子里的大事小情我自会料理妥当。”
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柳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陈舟听出弦外之音,这话分明是叫他别把自己当正经主子,所谓东家不过是个空架子,马场实权仍攥在刘蜂手里。
他佯作不知话中深意,点头应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刘管事了。”
刘蜂被噎得脸色发青,盯着陈舟神色来回打量,暗骂这乡下来的野种怎么连人话都听不懂。小厮端来茶盏,陈舟自顾自斟了杯茶,在书案后坐下信手翻开账本。
刘蜂杵在案旁脸色忽明忽暗。陈舟装模作样翻看账册,见刘蜂不再说话也不离去便抬头,正撞见对方没来得及掩去的轻蔑神色。
“刘管事还有要交代的?”
刘蜂暗咬牙关,他在柳山河跟前当差多年,跟着主家见识过多少精明人物,早习惯话里有话的周旋,偏遇上这么个又蠢又钝的夯货,倒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只得干笑两声:“东家说笑了,您且慢慢查账,我先去前头盯着。”
陈舟含笑摆摆手,刘蜂退出屋子时险些绊倒门槛。刚转过影壁便朝账房方向啐道:“下贱坯子也配充主子!”
树荫下闲坐的几人扔了瓜子壳围过来交头接耳。刘蜂招手唤来方脸汉子耳语几句,将陈舟方才应对情形交代清楚,那汉子点头会意,转身往柳府报信去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陈舟嘴角残余的笑意像被刀刮去似的。原来柳山河替他谋划的所谓大好前程,就是这个管马的空壳差事——连马场钥匙都攥在别人手里,看来在那位生身父亲心里,自己只配与牲畜打交道!
翌日清晨巡场时,刘蜂摸着马厩围栏笑问:“听说东家母亲祖上三代都是养马好手,您给瞧瞧咱们这马槽可还使得?”话里掺着几分戏谑。
陈舟垂眼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掌,神色有些赧然:“虽然家里开着马场,但这些养马的活计……我其实没正经学过。”他忽然抬头挤出个笑,“后来在县衙里当捕快,才算有了份正经差事。”
“嚯!东家竟是官门里当差的!”刘蜂夸张地拱手,“这般侠肝义胆的人物,倒叫我们这些粗人开眼了。”
“不过是巡街收税,缉盗拿凶轮不到我。”陈舟耳尖泛红,垂头盯着鞋面。
刘蜂瞧着陈舟憨态可掬地问啥答啥,活脱脱个缺心眼的,原本耍弄人的兴致顿时泄了。这般痴傻作态倒像逗弄三岁稚童,实在无趣得紧,敷衍两声便甩袖要走。
“刘管事且慢,”陈舟忽然叫住他,“今日若无要紧事,我想去前头镇集转转。”
不过半盏茶功夫,刘蜂便领着个黧黑青年过来:“这是刘大,镇上闭着眼都能摸个来回,让他陪着东家去散散心。”陈舟道过谢,跟着向导慢悠悠晃出马场大门。
傅廷套了身粗布商贾短打,与扮作伙计的棠梨混在集市人堆里。两人慢悠悠晃过各色摊位,时不时与商贩搭话问价。原是出众的样貌被小五拿黄粉抹暗了肤色,粗眉阔嘴一描,倒与寻常走货郎无异。
铁器摊前傅廷正与老农攀谈,眼角忽扫见个熟悉身影,忙扯了把棠梨衣袖:“陈舟!”
棠梨顺着望去,见陈舟正被个黑脸青年半挡着走在街边。两人虽并肩而行却隔着半臂距离,倒似衙差押着囚犯游街。
待陈舟擦身而过时,傅廷突然横跨半步拦住去路:“这位公子留步!南边新到的琉璃盏、珊瑚树,可要去开开眼?”说着悄悄眨动左眼。
陈舟打量这个满脸堆笑的商贩,忽觉这双眼亮得蹊跷。再细看旁边抿嘴微笑的伙计,这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魏小姐吗?他心头猛跳,面上却皱眉迟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当街强卖东西?”
“公子说笑了。”傅廷故意提高嗓门,“实在是您这通身气派,必是识货的贵人!”暗地里又使个眼色。
陈舟会意,转头对刘大叹气:“横竖闲着,瞧瞧这南蛮子能掏出什么宝贝。若有好物,正好买下献给柳大人当个新鲜玩意儿。”
刘大盯着那商贩沾满泥星的裤腿暗嗤:尚书府什么奇珍没有,这种行商手上能有什么好东西?这姓陈的果然是个土包子,没见识!面上却木着脸跟上,随三人拐进巷尾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