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的时代,一切都已讲不清楚,能活着就已经算实实在在。
第二天,当实实在在的张嫣出现在总理署衙门口,所有人都被她的容光焕发而感到惊讶。
没戴面纱,白色的水貂皮大氅裹着高挑并已呈丰腴的身段,大大方方、正儿八经地继续履行她总理镇番属地的职责。坐堂理事,且没来由地断事效率奇高。连一片反对声浪的定策阁筹备事项,亦被其三言两语便敲定了。
经滇西小道从安南购买粮食的基本达成,韩王不日将返西宁。黔国公沐天波采取的是默许态度,即不帮忙也不干涉。
工事房的双囊飞艇已成具四部,往北绕路解葭州之困的瓜桶携去了两具。在实战检验的同时,王徽搬动了渺目就飞艇上的投掷武器在做最后的校订,王家麟几乎每日要跑那间厂里一趟。
老王徽不是白给的,在崔仁用双囊和侧风扇解决了承载和转向的难题之后,他还把上升速度有效地提升了一把。
从空中瞎晃悠的大号孔明灯到操纵自如的飞艇,镇番卫的这一项确实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列。
怎么不令人兴奋?原主作了望,偶尔能搭载点人装神弄鬼的家伙事,转眼就要变成一个从空中向敌人向下施展火力的最强装备,光想想,就使人睡不着觉。
黄冲多年前胡乱叫嚣的‘空军’现在让自己属下也觉出惊悚,再没人敢把他讲的任何话当作癫语。
但可惜,那些远涉重洋而来的工匠和学徒,法螺吹得嘟嘟响,到现在也未能把自发火枪改进成后装弹和能连续击发的神器。说是少了许多的设备,缺该有的工具,还有交流上的语言障碍等等。
他们抱团一致,生怕这边工匠学去了技术。带人装大镜子的崔仁是这么讲的。
然后,多嘴的木匠得到一项无上荣耀的委派事。拎着安国公的马鞭,把这些自认为有本事的钟表匠和学徒崽子挨个打的是鬼哭狼嚎。不光赏他们一通鞭子,还捎带着黄冲的大骂。
大明安国公,不仅只会讲‘好堵又堵’,更会‘法克’。‘法克’之下,木匠把人打得是鞭鞭见血。
把个听到消息的沙碧娜吓得小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同三个老少女人猛一通的合计之后,跑到黄冲跟前替她们的同胞说了几箩筐的好话。最后,两个懂汉语识字的导师,主动要求下到工厂里,对这批人进行监督和兼作通译,再一次诅咒发誓说一定能造出那种连发的后装弹枪械,尽快兑现出女主人这项嫁妆的承若。
恰好同张嫣之间的闹腾已告一段落,黄冲勉强同意了这个建议。要不然,王徽正打算把他们中许多人派到矿井去背石头。
“他们也许在欺骗您,小的在叶儿羌城并没有见到您所描述的连发火铳。”
“不是叶儿羌原产,是欧罗巴那边搞出来的。”同老婆床头吵架床尾和之后,这厮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难得地召见了求见十几二十回的奸商柳伍。想听听吐鲁番、哈密那边近来的情况。
“老爷真是睿智过人,那么遥远的小地方一点小动静都能晓得。”
“马屁少拍,你的人接连犯案,竟然敢私自屯售大量米粮,还屡教不改。我看,是马克西的拘票送到你那了。要不然,也不会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扑棱到我这里来。”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柳伍扯下了帽子,习惯性地盘腿坐在火炉子前面,“我是绝对不会去投案的。”
心情大好的黄冲见这家伙猛然牛逼起来,也就笑笑,等他往下的继续。倒是站边伺候的噶玛.什德米勒见到他这番娴熟之极的动作,不由自主地钦佩起来。敢在安国公跟前这么样的人,还真不多。
“小的家产都是老爷随时取用的军资,粮仓堆的也全是府军的饷粮。治安署凭什么扣我的人?还要我前去接受问讯,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露出后槽牙的黄冲在笑,边大笑边附和。
“从今以后,小的所有商队和各处的买卖商号全改换名号,不叫柳记,叫河西第一铺。”牛逼的柳伍唾沫飞扬。
“据说你的家产可不少,舍得?”后槽牙继续显露着,眼角还拉出了一丝鱼尾褶子,黄冲真的乐颠了!才听渺目讲‘阴阳和谐来人间大道’没多一会,这大道走的也忒顺了。大战尚未开始,就有大奸商上赶着,来捐献家产助饷。
“我柳伍说话算话,今后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上不得刀山,却也能从别处搬运些便宜粮食回来,助府军廓清宇内。”
能把作奸犯科讲得如此振振有词,被逼到拿家产来抵罪还厚颜无耻讲得这般慷慨激昂。再不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什德米勒给唬得楞了,张成听的傻了,连隔老远臭屁一贯的桩子都没能忍住,“噗嗤”一下。
“好了好了,捐出粮饷就好,家产就不必了。”和谐过后,黄冲果然心情平复,“不过‘河西第一铺’起的不错。”
“老爷。”柳伍的内心是紧张的,要不然勾头的时候也不会差点磕到脑门,“老爷容禀,柳伍想做国公府的府商。专门替老爷在各地搜罗紧俏值钱的货物,就是老爷的钱袋子。”
“钱袋子?嘿嘿。”黄冲还是在笑,“你的脑瓜子不是一般的灵活。”
“多谢老爷成全。”打蛇随棍上的柳伍偏开上半身,在炉子边四脚着地趴得那叫一个得意!哦不,那叫一个恭敬!
从镇虏营开始,他晓得了黄冲敲骨吸髓。去沈阳的路上,他又领略过黄冲的狠绝。他并不了解黄冲的内里,只有通过塔塔儿、祝鸢儿这些人来间接观察。最终,一路行来数年,他认定辽东的主人不及这位爷聪明。
从他角度来看,黄冲是一个不轻易碰触同类底线的聪明人。凭这一点,是个可以合作的。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得了便宜的黄冲当然得适度卖下乖,“把那几仓的粮交给王家麟处理,剩下的就找…,找他。”随手点了下张成。
“报国公爷,这事是不是让小勺管家也随同一起?我…,我时时随着您,您又军务繁忙。”
“就是你。”黄冲没有责怪脑瓜子不好使的张成,又朝柳伍讲,“以后就找他,遇到连他都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找祝夫人。”
“小的明白,往后一定把事情都做得漂漂亮亮的。”
“祝夫人?”张成终于明白了其中意思,本来还有些为难的脸色才舒张开来。
打发走千恩万谢的柳伍,黄冲唤来祝鸢儿、梅朵和沙碧娜三个,吩咐打点行装,准备移往湟水大营。然后着张成派快马传出军令,调冬至的独壹旅先行开往西宁卫,负责此次指挥中枢及附属机构的护卫工作。
当神清气爽的安国公终于出现在六坝堡居中金帐外,肃王光着一只脚迎了出来。
“我的天…,我的天。”连声噘叹的胖子摆出个别致的身姿,把脚放进那只后头递来鞋子里。
“某见过右军师肃王殿下。”摆臂曲身,先唱出一个大大的肥喏,脑门子一抹红光的黄冲和朱识鋐携手入帐。
“请庆王。”胖子踮了下刚才光着的那只脚,扭了两扭之后,潇洒地斜支出二指,向下人吩咐道。同时,瞅向黄冲的目光很有深长意味。
“今儿是茶还是酒?”跨入金帐,一脸坦然的黄冲随口询问。
“午前道爷去了蒙泉你那,对不对?”胖子邪笑着,打量漂亮女人一般的目光一直未离他的脸庞。
“明日移帐西宁。”黄冲偏不答他,也不好答。
“好。”肃王的双袖大甩乾坤,气势上够得上睥睨天下。
“煮茶,把最好的那罐给寡人寻出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朱识鋐像只骄傲的大公鸡,在新制的茶案前叉腰坐于正中。印堂泛红光,双眉带着墨彩,开阔地平伸出一只手臂。
“肃王殿下神采不错啊。”终于,黄冲给出了一句他企盼许久的褒赞。
“嗯~哼,寡人作为你安国公属地定策阁之主席。从今往后,时时当以最佳之风貌,出现在官吏乡绅人等面前。”
“见过王叔。”看来他没说谎,匆匆而入的庆王端正给他见礼。
“见过庆王殿下。”
“十多天的关口终于让你闯下了,嗯。”挑起大拇指,庆王挤在黄冲对面坐下,让肃王不情愿地斜了一眼。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某还有何面目敢聘二位王爷为左右军师。”谦虚中的得意,家事总比国事难办,他越来越深刻体会到这点,过来人的经验不会骗人。
“你方才讲明日便移帐?”
“对,我派了人半道迎韩王殿下,咱们与他在那处汇拢。”
“西宁大营空落了许久,寡人这回要带府中的子侄辈同去,亲眼目睹我十万府军剿贼荡寇。”
“肃王殿下果然禀行圣人言传身教的真义,对那些没见过战阵的后生辈,也算有一此切身领悟战事的感悟机会。”黄冲点头赞同,此次的周边安防他特意交在最受信任的冬至手上,毕竟局势变了!
如今,各地手上拥有重兵的总兵官、督抚都成了鼻孔朝天的主,许多人也在梦寐以求能替代他们。
“这个办法好,孤的府上也要去观战。”
“对嘛,生逢乱世,执兵将为王。你我名义有了,却少了这项里子。”胖子讲的没有错,乱世中律法俱废,再没人敢说他们避居在黄冲的属地,更没人敢说他俩个违背祖制,聚在一起有谋反之嫌疑。
“他,就是王叔的里子。”
“二位殿下是何意思?军师做的好好的,不想干了?想换把更大的椅子?”
“哈哈哈哈啊~哈哈。”二王大笑不已。
“孤来问你。”胖子先探过上半身,“你黄冲可想换张太师椅?”
“坐董太师的位子。”朱倬纮也俯近半尺,一双贼眼滴溜溜地在黄冲的脸上乱转。
“《三国演义》里的董卓?”头摇得拨浪鼓,黄冲觉得眼前两位太过高看自己了。这桩子事没想过的是猪,关键在于行不行得通。答案是行不通。再说,如果有那等雄心壮志,也不至于朝廷等到危难临头才给自己安个国公名头,早可在哈密称王。
“切,某要是有那心思,早把国公府改成安王府,早后宫佳丽三千,还费劲去当什么董太师。”
“怎么样?”回转头,庆王问肃王。
“好好,不枉寡人和庆王、韩王这多年来罩着你。”实在开心,肃王笑咧咧的。
“罩着我?”黄冲的白眼甩得飞快。
“哈哈哈哈。”庆王比肃王还开心,点着黄冲说,“王叔你看看,看看,就这么个小肚鸡肠。哈哈哈哈…。”
“嗯,王侄讲的没错。若不是张家实在找不出半个象样的人来,怎么就机缘巧合地从山沟沟里搜刮出这么个货来?就是套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你瞧瞧他那惫怠样。嗬嗬嗬。”
“哈哈哈…。”
“笑够没?”黄冲不乐意了,手掌高高扬起轻轻一拍茶案,“小河滩城北墙被二位王爷拆去大半,就为了扩建别宫。当初讲好的二十亩,如今用地翻番都不止,总理署那边还讲是我私允的。这笔账怎么算?”
“怎么算?你想怎么算?”庆王反问。
“你不做董卓便算了,好赖也算是大明皇帝敕封的安国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瞪回鱼肚白一样的眼神,胖子肃王不屑加鄙夷地撇嘴角,“难怪王侄讲你小肚鸡肠,胸无大志。”
“莫扯大志小志,我何时讲过让你两个在这边扩修别宫的话?”
“不是寡人和王叔两个,韩王府邸那边也快开工了,我等的贺仪你还差着呢。”
“怎么没讲过?要不要现在把你随从都叫来问问?”胖子肃王用眼神同他掰起腕子,“那个谁…卫队长啊,亲兵头子还有传令官,对,还有牵马的小舅子。你去问问他们。”
“我怎么不记得?”黄冲歪头朝向什德米勒,然后就瞧见这小屁孩子一脸尴尬。猛然一拍额头,“酒话对不对?我讲的是酒话对不对?那回…。”
“酒话就不算话了?你有没有醉。”庆王也开始鄙视他,鄙视他的无赖行径。
“不算不算,你三个肯定当时合计过的,预先给我挖坑。”
“知道是坑别跳啊。”肃王嘲讽着,让人把煮好的茶水端了上来,微微摇动肥脑壳,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
“开始讲正事。”庆王掐着点,亲手洗茶并端正起神色,“后期的事,寡人同王叔商量不下十回,还是须同打马吊一样,这一局下来,不洗牌不成。”
“怎么洗?”
果然,黄冲不再追究拆墙的事,开始专注于即将的大战。
别说是三条王,周围但凡有机会同他接触频繁的人,都晓得他对外凶狠对内却极易妥协。就因为这种性格,能在外部压力状态下聚拢人心,却注定不是君临天下的料,非要强来,也最多闹出一位糊涂君王。
在黄冲两口子怄气期间,镇番卫属地的高官干吏们没闲着,庆王和肃王就更没闲着。
经过斟酌再三、权衡利弊,阴损的庆王朱倬纮最终设计出一条旷世毒谋来。那便是暂不援助京师,让李自成与现存官军拼个两败俱伤,等到双方已呈末弩之势,再挥动大军东进。
到那时,实现真正的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