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猛然间下令,严禁军报私下传阅。一时间,塘报上的战情再也觅之不得。
镇番卫的‘寒鸦中队’前后搞了三年,从张嫣最早提议到委托伍旅训练及文字补习,再到从吕元守手上抽调五十名精干的锦衣缇骑进行专项培养。四百多人陆续分派了出去,在周边慢慢织起一张网。
山陕、两京及四川、河南、湖广的七省州府都已覆盖。再远则力有不怠。
河南传回了李自成的消息。传闻又是杨嗣昌在不懂装懂,围山搜贼首的时候非搞出个‘围城必阙’的馊主意,结果闯逆带着五十骑硬生生从山中杀出,南向突围而去。
此人着实了得。陈奇瑜没能弄死他,洪承畴的也手下差了那么一点点,杨嗣昌更是连捡死蛤蟆都失了手。唉!
传闻有出些出入,讲当时已困绝境,身边的头领都纷纷自尽,而闯贼更是疯狂,把掳掠来的妇女统统杀光。据说是他的养子李双喜搞来药材还探明了出山的路,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现在好了,河南本就遭旱,颗粒无收,税赋不减反增。百姓没活路只有杀官起事。李自成自郧、均走伊雒,一路便收了数万。
被隔在南部的罗汝才与张献忠,在五月联合谋取夔州。结果遭到四川女土司秦良玉的顽强阻击,罗汝才在马家寨被对方打的大败,逃大宁。而杨阁部所指挥的人马沿北线下压,誓要将这伙残贼逼入川中。
有言官讲因杨嗣昌是楚人,故意把贼寇往四川驱赶。这说法成不成立仅是猜测,但把川军万余骑兵北调确为失策!
七月时,罗汝才在兴上又被总兵孙应元打得破滚尿流,然后败走巫山并与张献忠所部汇合。
这下就不得了。八月,张献忠指挥两部在夔州把孙应元打得大败而逃。九月,在巫山东北的观音岩又一次获得胜利,然后顺势占领了大昌、开县和緜州。到十二月,又攻陷了荣昌,占领了泸州。
到此际,杨阁老的张网战略不幸被黄冲言中,失败了!
纯从军事角度考量,黄冲对庆王也说过,确实为不错的构想。差在哪儿呢?就好比鞋子边缘破了,非要从鞋面上绞下块布来密密地缝。结果呢,鞋面烂出来的洞更大。
“我们不能学他这样,千万不能学。”再一次趴在地图上,黄冲对一双脚说道。
“孤没觉出你能掐会算,但你肯把情报拿出来分与我与庆王观看,说明你还不失又小小英明了一回。”那双脚的主人很轻松,边翻看‘寒鸦’递送的部分消息,边嘴痒难耐地打着秃噜,“嗯。瞧瞧,有了这些贼人的动向和官军的调拨情况,至少周王和韩王两边运粮能避开些。怎么样?我早说过的,你有小聪明,总理夫人有大智慧。如今采买粮食的路线好制定了。”
“怎么扯到她头上了?某在讲幸亏没打归化城的主意,要不然也是一样,人手、钱粮统统要撕裂。”
“孤也觉丰州滩好,只是拗不过你。”
“喂,说归说。你个堂堂的藩王,怎么讲话还同军汉一样?”肃王朱识鋐在走向桌边的时候,下垂的大袖口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在黄冲系着的冠顶扫过,弄得他看图大受影响。
“无心之举。”装出一本正经的胖子坐下,提起笔来,“有容乃大,别小心眼。”
“就晓得你不怀好意。”跪在地上的乐安侯在爬动中扶了把帽子,嘴里不失抱怨,“我家夫人也真是,这帽子还没铁盔好。”抿嘴笑的张成和几个舍人、文吏猛然端肃起来。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肃王刚低下的头又抬将起来。
“哈哈,你来得恰时候。哟…这不是大章兄吗?”
“见过肃王殿下,见过乐安侯。”一身布衣的郑崇检朝两人分别作揖。
“快快看座。”人是庆王朱倬纮带来的,赐座自然也该是他。郑崇检能从西安跋涉千里而来,也是因他。
“某这里是军帐,一切从简。还请大章兄海涵。”黄冲揉着膝盖站起,然后还上一礼。
“不错。”庆王围着他转看了半圈,“如今外形上像那么回事。”
“你还夸他,方才还在抱怨总理大人给他佩戴的襆头不好。”
“先不扯帽子,大章兄前来定是有要事。”黄冲抬头看了眼自己头上,然后走回主位上坐下。左手拿的角尺和右手握的墨笔立即引起了郑崇检的注意。
“乐安侯这是…。”
“哦。大章兄有所不知,这位侯爷不喜欢斗鸡遛犬,只爱打猎和亲牛皮卷儿(看地图)。”
“哈哈哈哈。”肃王听得庆王趣话,干脆搁下笔,仰头笑了个痛快。
“这两样都同作战有关,难怪府军所向披靡。”郑崇检同庆王极熟,同乐安侯也曾恳谈过数次,此番有求于人,便先把好话说在头里,也方便后头讲出一些交浅言深的话来。
“听说杨阁部把锅全扣在你头上,某几个都在替你鸣曲。”
“多谢侯爷及二位殿下挂念在下,只是此事陛下与内阁自有考量,大章不怨人。”
“听闻巡抚丁启睿要接任三边总督,可真?”
“然。”
“当年温体仁任首辅时民间有童谣,如今各地军届也成了这番模样。嗐,大明朝匮矣。”庆王从张成手中接了茶盅,亲自捧到几前。郑崇检连忙起身称谢。
“个个早瘟,大章也不必太过介怀。”肃王手点正位,“你瞧瞧这位,明明好好的护天营提督,本该是一路升迁到兵部掌印的前程,最差也该是提督京营的角色。呵呵,如今不也同我等几个于边陲之地挣扎。”
“某当初还这么企盼的,还以为能替朝廷出份大力,灭不了东奴也该斩杀了皇台吉。”黄冲倒没否认这条张嫣曾经铺设的路。
“莫讲旁的了,大章被巡按质询,转眼就要遭朝廷缉拿。黄冲,该是你出力的时候。”朱倬纮替郑崇检先讲了出来,看来他这个人对朋友还是颇讲情谊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先将郑家老小先安置于别府,又急急亲带了人来寻乐安侯。
“此等…此事须得斟酌。”肃王有些旁的意思,讲出的话也是模棱两可。
“二位殿下请看,这是某曾任宣大总督御赐的飞鱼服,怎么样?”平展双手,黄冲原地绕了一圈,在众人尚不明他意思的情况下,三下五除二脱了,随手掷在椅子背上,“看着舒服,穿着却不便。我还是喜欢穿盔甲,或者棉衣。”
“请问乐安侯,贵属可还有多余的盔甲,在下也想讨下一件来穿。”郑崇检离坐,朝着只着中衣的黄冲一揖到地。
“张成,去取件好的来。”
“喏。”
庆王在会意畅笑,肃王无奈地摇头。待见得黄冲继续拨弄那顶一直抱怨的高帽子,连声制止:“哎哎哎,衣服脱了就脱了,帽子可是总理大人亲自给你戴上的,莫要胡来。”
“唉哟,那可使不得。”笑在一半的朱倬纮冲他连连摆手。
“正冠相扶,二位殿下,某做得如何?哈哈哈哈…。”
被他双手搀扶而起的郑崇检也笑了,因为黄冲肯给盔甲表示愿意庇护自己一家。细想,开心中又难免带些酸楚。而庆王、肃王两个却是在同黄冲开玩笑,见郑崇检不明所以,当下笑得更响。
而此际,朱由检收到河南上报的贼情,已经是怒不可遏。
贼逆李自成所到之处,河南等地民众已经开始在传唱:‘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杞县、永城、卢氏等多处数十位举人主动投寇,族长贼势。
又是一个分水岭。以前的读书人哪里会从贼?迫不得已也是暂为保全家人性命才委屈暂从。
现在呢,他们变卖家产收购兵刃,带着一家老小和新募集的壮丁,押送不多的粮食,兴高采烈地主动迎接闯王。这一举动意味着大明不光失去了底层贱民的拥戴,连中小地主阶层也开始反叛,期待能改朝换代!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河南遍地开花地闹贼,登封磨沟李际遇起事,一度攻破了渑池。
震动极大。当初是登封县衙役到磨沟逼粮要款,李际遇为义愤所激,打了衙役,率众进城请免粮税,知县鄢廷诲不但未免粮税,反而以“殴打役吏,率众闹堂”的罪名,将李际遇带上枷锁,拴在衙门前石狮子腿上“示众”。
当地群众以送坐石为名,给他一块大石头。
李际遇趁着夜幕降临,将石狮子腿砸断,逃回家中。然后扯下红布被面裹出一面红旗,插在山顶上公开招兵募将,正大光明地要造反。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仅仅一日前来参加的人达数百。但他带着这些亡命之徒到登封、临汝、密县、巩县一带时,呼应而来的络绎不绝,竟然滚雪球般到了五六万人。
这意味着不再是因天灾人祸而从贼,而是广大灾区民众对朝廷已恨之入骨,誓要扳倒大明王朝。
身为皇帝的朱由检不光怒不可遏,而且感觉极度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