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必亡!
这是黄冲的判断,不光来自历史车轮的滚滚碾压,也来自现实不可逆转的乏力。
民生到底坏到了何等的地步?庆王、肃王都很清楚,嘴上还在呵斥乐安侯胡言乱语,心下早就晓得上国天朝不在,大势已去矣。连闭门礼佛的韩王都写份文绉绉的奏章,提醒当今圣上,北地已亡!
谁会不晓得?在襄阳主持剿匪的杨嗣昌还是主理朝政的薛国观?
都晓得,就是不说。报喜不报忧,免得于事无补还要牵连自己和家人,尽心办事的人已不多,哪怕营私舞弊,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在办实事的体现,总比空谈的清流要强百倍。
朱由检也晓得一些,故而在三月把外派的中官又一次召了回来。太监们太贪了!
为了剿贼,大明最底层的百姓,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常闻鬼哭。
这样的残景不再限于传统的北地,已经蔓延至河南、山东、湖广及四川北部地区。
野无青草,十室九空。于是有斗米千钱者,有采菜根、木叶充饥者,有夫弃其妻、父弃其子者,有自缢空林、甘填沟壑者,有鹑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门担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残食者。
文人有样好处,他们的斟词酌句能把最冰冷的现实转化为催人泪下的文章,令读者潸然。
官员的相互推诿和欺上瞒下,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崇祯元年就已经相当严重了,最初的陕西动乱,一直到了一年后地方上见瞒不住,才迫于无奈上报给朝廷。而杨鹤(杨嗣昌的老子)受命招抚陕西叛军,一开始大军所致,几乎所有叛军都接受了招安。
那时候真正想造反的人并不多,都因受天灾被饿的,或遭官吏欺压而逼的。
可是在朝廷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些矛盾的情况下,复叛是必然的。但杨鹤给皇帝的奏折中还说,现在陕西地区形势大好,老百姓安居乐业云云。直到后来朱由检从其他人那里获悉真相,眼见形势大好,当面就大骂,说你不是说一切大好吗?怎么成这样了!
杨鹤的下场不是很好,他儿子杨嗣昌也预见到自己也一样。
朱由检是知道的,但他既然不想让俩人死于自己手,便寄望鞑子和替他做脏活的手。
经过周家人一通煽风点火,言官们开始把失势的乐安侯与魏逆做类比,大部分的谏言都隐含地提出黄冲私藏兵甲有谋反的痕迹,当予深究。
刻薄寡恩不假,但皇帝更要一张脸。
现在任容妃在慈庆宫扮着,若是非闹出又多出一位懿安皇后来,满朝大臣还囔囔着追查到底?届时,反而陷之于被动。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沿路地方有消息不断传回,随从在分散,家丁在逃亡,八百人只余下不足四百。
人心所向啊!朱由检开始叫人商议削去张国纪、黄冲两人爵位的事宜。
家奴们口径一致,当然是必然的,当初搞倒魏忠贤、客印月用的就是这个套路。可被内阁为主的众多朝臣阻拦住了,因为张国纪的案件已结,当时他御批保留太康伯的封号。如今又拿出来说事肯定不妥,唯一能站着脚的便是讲他随同黄冲想谋反。
黄冲谋反?摆在桌面上议论,立时没了声息。
《挑金帐》如今还在茶肆酒楼中唱着呢,还有得驸马都尉雅正过的《千里刺酋》。民间把乐安侯当作英雄来崇拜,比当初官员为魏逆建生祠不遑多让。而一个是手握权柄的阉人,一个是屡立战功的将军。下面舆情这一关很是难过。
单讲削爵,违制一条业已够了,可讲人家谋反,首先内阁人等率先沉默。
沉默的意味很明显,不想做恶人。让中官近臣们去弄,除非曹化淳领衔查案,没人愿意背负起这个屎篓子。讲黄冲纵兵掠民、不听调令倒可以,但惊着了阵阵这般做的那帮武臣,比如左良玉之辈,闹出个纰漏,又该由谁负责?
得慢慢来,这是以温体仁为首的内阁意见。
既然有人讲黄冲是魏忠贤,何不推波助澜,让民情舆论转向,禁了那些胡乱说书的,零敲碎打先修理他原来的一班手下,把他的势力彻底端掉。过个一年半载,才能水到渠成。
商议的结果出来,朱由检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但王学所知有限,王晚亭态度暧昧,被免职的王家麟在奔走疾呼,还有唐康、皮仰尧都为他家大帅蒙冤发配鸣不平。吕元守、朱骥两个虽未出声,却从不许人提及此事,态度难明。
若是继续在黄冲身上做文章,急切间只怕适得其反。
道理便摆在眼前,朱由检无奈,相当的无奈。
“臣温体仁叩见陛下。”
“爱卿平身。”
自从凤阳皇陵被焚毁,朱由检换上青色衣袍就住在了武英殿,用膳例行的丝乐也撤了,本不多的膳食供应也减去一半,朝中大臣们多次进谏都遭到拒绝。
比大臣们还厉害的是后宫女人的幽怨。
如今不光因皇嫂事令人烦恼,后宫也有一些不稳的征兆,还有该死的鞑子和依然越老越凶的乱贼,朱由检的时间不可能专用的一事上。唉。
“边守出状,葭州阎宗圣挂印而去,吏部酌议试委张珉为州守。”
“哦,这个张珉是哪年的进士,朕怎么从来也未听说过呀。”
“非是科举,乃是黄冲所荐。”
“怎么能任听他来胡说,吏部…吏部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厉声的追问,表达出强烈的不满,这是想逼迫朕再换一名吏部尚书吗?
“皇爷何不听温大人把话讲完,瞧把您给急的。”
除了高起潜,司礼监有头有脸的太监都被召回,阉货们正在谋划着啥时候能让主子再行委派出去,同时对伴驾争宠斗得不亦乐乎,王德化显然是暂时的胜利者。
“是被逼迫如此。”
“何来的逼迫?”
发急的朱由检是令人恐惧的,须发怒张,一副要吃人样子。事实上,温体仁的才干绝非庸庸碌碌之辈可比。他晓得该如何说服发怒的皇帝,而且最后变成不是他的主意。
“前几日,吴堡县丞入京户部公干,传出许多的话来。陛下不可不防啊。”
“什么话能令到吏部准荐黄冲的人,啊?你说。”
“据他前番讲,听闻乐安侯定居于假州,边镇溃兵立时云集,有四五千之多,加上陆续前往投靠在他府上的旧官带去的人,恐怕已有近万。”
“那不是谣传吗?”
是有这么回事,还报黄冲卫队中有人讲‘不奉诏、不听调、不谋反’,其实并不可信。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阎宗圣辞官表面讲因病而归,却是被他逼的。”
“可恶。”
“啪”地拍了桌子,看来事情确实不简单。
“葭州三县四地贼寇为害多年,又有鞑子咄咄逼人。吏部经过数轮磋商,觉得不若顺水退舟,改吴堡、神木、谷府直录府城,暂借黄冲的府兵屏挡住陕北。故而才有此议。”
算是一条好计,并不是定议,而是提呈给他这位最高统治者决断,因为大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臣亦觉牵涉诸多,故特来请见。”
“嗯,卿有何建言?”
连王德化都竖起耳朵来,如今的首辅大人体察上意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平。而事实上,温体仁也绝非庸庸碌碌之辈,位置坐得如此稳定,心智、手腕都是高绝。
关键两人秉性还有些类似,温体仁还真就晓得皇帝对黄冲的实际看法。
曹化淳一帮人代表的是皇权,懿安皇后败下阵来乃是理所当然。以其说圣上要处置张国纪、黄冲他们,还不如说是要对付皇嫂张嫣。
不管封侯不封侯,黄冲都是张嫣的一枚棋子,这个事实一直未变。
“臣以为,当初陛下制定的徐徐图之良策依然可行。”
“哦。”别看朱由检怒形于外,内心早有妥协的念头,只不过他不想明说,由对方讲出来,以后若出现纰漏或遭言官弹劾,再出面替他维护一二,这才是上位者该做的事。
“秦地由于内有贼寇外有强虏,许多外派官员不愿前往就任也是事实。”
“嗯。”
“乐安侯戎马数年,功绩也有。”停顿是方便观察圣上的反应,也是想印证对此事的猜想,还有给别人辩驳的机会,然而,统统都没有。
朱由检不动声色,王德发弯腰驼背,都似乎在专心听他往下讲。
“日后不管是夺爵还是加封,都出自圣上依律的法统权限,此事上应该没有人敢挑战圣上的权威。当下要紧的是,秦省兵力稀少和粮秣不继这两桩难事。”
“温大人言之有理。”朱由检的目光将转未转之际,王德化附言。
“初举黄冲臣亦有份,虽后有变,就是当下有人诬告他坐拥万余精兵‘不听调、不奉诏’也还要加上‘不谋反’三个字。可见连反对他的人也知道他不敢檀越鸿沟。”
这点说中了,朱由检点头。
“然则,其人虽顾全大局却目光短浅,容易受一时的形势所左右。故而臣建言,也不可全部照准,当酌情减裁所请。一方面以示皇恩浩荡,一方面又按实际来处理此事为妥。”
“卿看该如何减裁?”此话问出,语气已经温和。
“吏部重新划分原下辖县治是一种减法,臣却以为当以加为减更为有效。”迎着王德化目光,温体仁侃侃而谈,“如今外虏连年侵袭,闯逆虽灭尚有八大王和闯将等贼鼓噪天下。既然其人善战,何不诏领府丁平定西北,最不济也是两败俱伤,于朝中无损。”
“善,缓得一时西北危情。”
“再有,须通传五省督府,未得朝廷许可,不得擅自让其调拨军鼓钱粮。严令护天营不得私纵逃卒,更不得接济物资。”
标准的挖好坑推人往里跳,果然是君臣一致,又叫马儿跑还要马儿不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