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意味很多,一贯多疑的陛下望向了远方。略作沉吟,然后张弓搭箭。
“那派他去辽东呢?”弦又松了下来。
“可行。”巩永固的话脱口而出,然后单膝跪下。这家伙很会来事,明明讲了不该讲的话,冒充起内阁学士把自己当成了重臣。后悔之余,参个时髦的军礼想化解掉。
“陛下,我的意思是,也许他…。”
箭杆离了弓弦,没有射出,而是在一只手上摆动。就像朱由检此刻的心情。他的心情近来糟乱得很,叫两个年轻的近亲来校场,就是想打发掉这份烦闷。新安侯若有所指,驸马又直接肯定,反而使他原本刚迈开诸阁臣对面的脚步,滑了回去。
未加修润的奏章中对内阁的抨击是尖锐的,尤其针对北境诸地失误的措辞,引起了所有大学士的反击。
最大的失误是朱由检不该拿这份东西在武英殿给大家看。由于一激动,竟然把乐安侯拙劣的文笔公之于众,立时引得许多人抠字眼嚼隐喻,怎么歪解怎么来。
这一下,内阁所有人等,彻彻底底站在了黄冲的对立面!
“起来。”
金箭放回壶中,朱由检兴致了了地在闫勇志的屏护下,爬上了银鬃驹。
“启~驾~。”
刘文柄的手搭在了巩永固的肩头,扣动两下之后,轻声像自语:“阁老们的年岁都大,怕担风险。”
老狐狸朱纯臣不会犯下黄冲这样低端的‘错误’,在经历惊悚、怀疑,恐惧以及左右思量之后,他选择了专心办差不问其它。
昭命下达也是件技术活,尤其是路途遥远的偏远之地。常常由钦差于礼部预先商定好行走路线,对机动无定的目标则还要设定汇合地点。既要使得圣旨快速宣布,又要不坠颁布官员所代表的皇帝威严。
例如,多年前曹化淳去传口谕,便是派人先往独石口,召黄冲到龙门卫跪听。
出发前的消息是黄冲领府军在康多作战,那么常理应按战时的常例,该是不远万里奔赴前线才对。可成国公朱纯臣不愿这么做,他还有一个知情人都晓得的目的,接他心爱的小儿子回京。
听宣地定在了葭州,也意味着朱骥副使等人需再往西到镇番卫去。
圣旨是来调人家的兵,不是封敕也不是表彰。府军是什么性质?私兵,正大光明的私兵,你调得调不动还得两说。
内阁、朝官中没人愿领这种晦气的皇差,连一贯热衷于出京溜溜的中官都唯恐躲避不及。老虎头上扑苍蝇,这样的蠢事谁愿意接?朱骥是陛下钦点硬头皮上,朱纯臣则是为儿子舍条老命。
一句话说白了,朝廷根本没寄多少期望,能搬回些实用的军械算是不错。工部历来只会出嘴把式,平常盔甲都造得又贵又次。
说巧不巧,先期的快马带回了乐安侯已向葭州北归的消息。
嗳,这下满天云彩都散了。
官道是由永宁州过吴堡至绥德州,然后从米脂往葭州。现在听闻黄冲已在北返途中,朱骥立即建议走临县,然后往一河之隔的克狐寨,那里有渡口可直通葭州,算下来可以节省近半的路程。
犹豫再三,朱纯臣还是觉得走官道稳妥,偏僻地方的乡村他现在不敢多看。
跨境行走有诸多讲究,又是上差,延安府台、同知等人尤其重视,按仪程派出了接应人员,足足一千多人。往年里如果钦差下来是不需要这么铺张的,可今回真不一样。
五月时张献忠、罗汝才反叛。剿总熊文灿在免职之前,命令诸路防守,由郑崇检主持提兵,进行联合攻击。
当时固原、临洮、宁夏的三个总兵官左光先、曹变蛟和马科都带着部队跟随洪承畴入卫京师去了。甘州总兵柴时华在回途半道中接到檄令,鸟都不鸟。迫于无奈郑崇检急匆匆调集各处能调用的堡丁、辅余、杂役等等,统统扒拉一起,凑了数千乌合之众赶往前线。所以,此际陕北多处兵力空虚。
而今年山、陕两地所受灾害可谓空前,数百年难遇。朝廷失政,导致一些原先在本地小打小闹的土匪瞬间壮大。
其中最大的一股,以王永强、王永镇两兄弟为首的团伙从最早的二十几个转眼膨胀到近万人。一度围困清涧,因久攻不下才撤往碎金镇、鱼河堡一带。
如果成国公一行人走陕境上行往葭州,由吴堡至绥德,绥德至米脂,米脂至葭州,三段路上都有可能遭遇袭击。
这一下,朱纯臣与朱骥两个头大了。
无定河畔,烟尘大张,数十人护着四部宽阔的马车在疾驰。
“驾~,驾驾~。”
“侯爷,前面道路窄小,怕是要有麻烦。”
“吁~。”抹了把脸,黄冲掏出了望远镜朝前方观瞧,只看得一下,急忙摆手,“停,车里人都下来,将车厢挡住两边。”
车把式就是军人,杀人不眨眼的府军兵丁。他们也已望见了前路滚滚而来的人流,成百数千,举着棍棒、扁担还有柴刀和石头。
“他们这是要打劫哟,大概晓得啰侯爷在肤施捞了点好东西。”解开绳套的时节,有个川籍兵还在打趣。
“侯爷仁慈,这些人不知死活。打吧,准备打吧。”十几个兵丁一排,列在车厢外侧开始检查枪械。
“准备,统统准备。别他娘的废话,惊着大小姐有你们好果子吃。”前后带队的小队长都在喝骂,咋咋呼呼,可脸上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双目中闪动的倒似野狼一般的诡光。
每杀死一个敌人,只要有凭证,都可记功。府军从来不杀良冒功,但白捡着便宜的也多有发生。比如眼前。
“预备。”
训练有素的卫队家伙们在四个小队长的号令下,前后路分列三排,端起了短弩。剩下一队圈护在最中央,和腿还没好利落的黄冲观察着两边涌动的人潮。
“标箭。”随着一声令下,两边高抛出四支飘悠悠的长箭,然后嘭嘭地栽入了黄土中,加长的箭杆和醒目的黄色尾羽在急颤。
“二标。”嗖嗖嗖嗖,又是四支长箭飞出,却在约二十几步的地方钻进地底。
府军是打出来的,选拔进卫队都可谓是精兵中的精兵,各色装备各种武器都操作娴熟,还都识。头标是弩箭的射程,二标是手雷的距离,二者之间才是短铳的射击范围。这些久经沙场的强们,正准备大开杀戒。
乐安侯也不是善茬,被人两头堵住的感觉很不好。虽然是锄头扁担军团(府军对流寇的标准称呼),但也觉丢脸。
“前面的是不是叫龙凤山?”
“报告侯爷,正是。再往前五里就是井家坪。”
“张成。”
“在。”
“今天便驻那里。”
“喏。”张成端着短铳,朝黑脸的黄冲答应完,立时转身高喊,“今晚宿营井家坪。”
听得传令,四个小队长及大部分的护卫脸上充满了更深意味的诡笑。现在尚未到午时,侯爷的这条命令不是明摆告诉大家,痛宰一番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放开了干!
“射~。”
战刀挥下,前方首先接战,三排弩箭疾飞,列于外侧的那一排人回身身拿起依靠在车厢上的鸟枪,转到车厢两侧。
“砰砰砰,砰砰砰。”二三排的军士几乎毫无停顿地朝百步内的人开火。
“啪~啦,啪~啦。”长管鸟嘴铳也响了,硝烟一片。
“轰隆~,轰隆~,轰~~隆。”
“停。”黄冲气急败坏地囔叫起来,“萝卜雷不要钱啊?有人吗?你们都给老子仔细看看,还有人吗?就知道乱炸。”
有人,大股的,都在往后跑,跑不赢的就往河滩上窜。然后被一个一个点射扑倒,前路上的二十几个家伙已经列队,开始缓慢地朝上压,一路的噼啪乱响,一路的给半死喊哎哟妈的补抢。
是屠杀!不是打仗。躲在中央的祝鸢儿垂下头,斜趟在担架上的冬至眯缝起一双眼睛。
后路的枪声也响了,接着是铁质萝卜雷特有的爆炸,然后是马蹄声。凶悍而残酷的马蹄声一路朝来的地方在追。
获取战功是每个军人应该向往的荣誉,后路负责指挥的队长命令他的手下尽可能多地杀敌,是无可厚非的。放下望远镜,黄冲一瘸一拐地将自己挪到担架边上。
“等下吃什么?”挥着袖口,驱散两边飘荡而来的硝烟,他问鸢儿。
“侯爷,你看那边的沟子里。”鸢儿惊恐地指向后面。
“让我们上吧。”张成几乎哀求地请示道,他十几个手下也去刷刷投出希翼的目光。
再次举起望远镜,就见约三百步的左后方,有一条不甚宽的沟子,那里陆续有人拿着家伙冒出来。
“侯爷。”剩下唯一一个小队的家伙们在请战。
“两刻时,注意东面警戒。”
“喏。”
传令兵们嗷嗷叫地先开跑,像去抢老婆般,也不列队就冲了过去。
“等下吃…。”黄冲讲到一半就卡克了,扰起脑壳还拉长了一张苦脸。
“侯爷?…怎么了?”鸢儿马上紧张起来,不想裙下摆被人大力地扽了下。
“你管的人也去抢战功了。”冬至继续眯缝着眼,点着前面,“啰,伙夫们全跑了,还带着菜刀。”
“那这下该怎么办?侯爷。”
祝鸢儿弯起一对月牙儿般的眼睛,一副强装愁苦的模样,摊手问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