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延安府时黄冲并没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
因为今年的灾情确实不一般,肤施周边先是大旱,接着闹蝗虫,风霾蔽日的。再然后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流星坠落,把城里的民房瓦舍砸了个稀巴烂。
纷纷坠落的陨石幸而块头都不算大,没造成大面积的人畜伤亡。
但引发官员们无比的恐慌,联合召集一些富户当起了假善人,组织抢修民房的同时,在城门外搭起了粥棚,开始放赈。
乐安侯入城也未耽误,训了通官吏、乡绅,嫌祸事不够多似的还骂出几句活该遭天谴之类的话,讲明后队五千人马不日将至,内里还有韩王的王驾仪队,并吩咐犒军所需。
这厮此回倒是两袖清风,啥也没要,只叫人搬了几块陨石当稀罕物搁在他车上,连摆下的接风宴都没去吃。说是施与城外灾民。
事实上呢?是吃不惯陕北地方小麦、黄米等一些列作出的面食。尤其在不作战的时候,这丫越来越讲究吃,厨子、伙夫本该张成统管,出发前就全划归在鸢儿手底下,就为了方便时不常打打牙祭。
双龙岭上,朱骥抱着手臂望向脚下的黄河。
此一段的河水蜿蜒曲折、滚滚滔滔,如脱缰野马奔腾万里,浩浩荡荡。
“朱帅,那边山底的黑点就是水压机所在。”成一拿来了热茶,灰不溜秋的木碗里飘出一股清香。
“我能去看看吗?”
然而,当他希翼地将手点向那边,才及一半,就见着了成一在摇头。这是惯例,从新营开始到如今未变,黄冲对军械设备管控得极端严苛,当年连孙元化都要拿手令才能看上两眼。
“唉!算了,蓟、宣两地也没有这么大的流径和起伏。”他主动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皮将军还好吧?有朱帅在上面撑着,唐将军等几个现在都该不错。”
“唐康现在京中老衙口,去年丢了一条胳膊。”朱骥把脸侧过一边,背着身用嘴唇稍稍点了腾起白汽的茶水,“老皮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洪承畴那老贼还给他定了条叛逃的罪名。”
“啊?”成一刚入镇虏营时同皮仰尧交往多些,因为后者性格直爽,相比王晚亭等人要真诚许多。
“怎么会这样?”
“怎么就不会这样?你看这河水,远远看着像一条纯洁无暇的玉带,可知内里头沉没了多少的死尸。”
“报~。”一个哨兵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报成守备,三里岗转来前方五里岗消息。侯爷马队已在路上。”并脚讲完一磕肩膀,又朝山下的道路奔去,一点停顿未做。
“太好了,终于是回来了。”成一脸上写满欣喜,将温茶一饮而尽。
“嗯,你手下的兵看样子都练得不错。”端着茶杯,朱骥在微笑。足足一个多月啊,总算是把人给等来了。
“朱帅您这是在讲反话吗?”成一扭动了一下脖子,“成国公差点没被我给气死。”
“你关着小世子是对的,这孩子连财不露白都不晓得。”朱骥继续微笑,但一只手搭起了凉棚,望向远方的山路,“都是成国公太过宠爱他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的不知知天高地厚。”
“走吧。唉,说起来也该算我师弟,可这孩子…唉!”
“以麟月的脚力,大约只有一顿茶水的功夫,走,赶紧下去。”
“要入城通知成国公吗?”
犹疑片刻,朱骥递回依旧是满满的茶杯,同时摇了摇头。
成国公朱纯臣并没有在衙署后院,而是带着朱桂影坐在学堂中。
巴掌大的地方,学堂却建得宽阔,足足有半个州守府那般大小。
“…,纵观我朝之弊,首为田地。官宦与地方豪强勾连及宗室侵夺过甚,耕民无田。数十年来,官逼民反百余起。次为税制。田亩所产有限,工商获巨利而微纳。更甚者,官商一体操纵市价把持民生,天灾之年,人祸倍之。三为兵制。卫所瘫废,屯田多为武官及地方侵吞,武备已失,兵无斗志,所以遇敌即溃。四为科举。八股做官偏于无能,忠者陷于清谈而庸碌。五为党争,言辞灼灼,营一党之私而危社稷,图一党之利而毁国本。”
一个老夫子在台上挥着手越讲越激动,最靠后的位置上,两父子则挤坐在一条板凳上。
这个鬼地方给朱纯臣的震撼很大,外头赤野千里,这里人却个个安定如常。不似其他州府城中的那种末日狂欢式的伤心病狂,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与淡定。
“国公,乐安侯等人离城已不足十里。”
“哦。”朱纯臣小心地抬离了屁股,在拍了下昏昏欲睡的肩头之后,朝前方讲台还拱了把手。
夫子还了一个深揖,然后继续他的高谈阔论。在门口的两个京营出身的护卫陪同下,成国公匆匆离开了这处无聊但又算清静的地方,朝不远的州府方向走去。
山城南端十里恰是对龙岭。
“参将侯爷。”
“老五。”左右人等蹲下的同时,朱骥激动地抢步上前,奔向偏镫落马的黄冲。
“哇呀呀,某昨天晚上还梦着你。”黄冲从过过来就抱,握鞭子的手直拍他的后背,“你算可以哦。给了那么多的信去,一次消息也不回。老子还以为你为国捐躯了呢。”
“呵呵,顶了你的缸,四处被人像贼似的盯着。你叫老子怎么办?”
朱骥没料到自己的眼角会湿,也许因为看见黄冲的眼睛是湿润的,无意中被感染了。
“瘦了。”
“你胖了,看把你给喘的。”两个人挽着肩头彼此打量。
“痒痒和唐康呢?”
“一个八成给洪老贼给害了,到现在寻不着。一个窝在京城养伤,右手齐肩没了。”
“啥?谁给害了?唐康是什么时候没的手?”黄冲挣开了手,瞪眼就发飙,“那你是干什么吃的?”
“别冲老子囔囔,老子也是亲兵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眼眶彻底湿了,朱骥的情绪一下变的无比激愤,“有本事你找洪承畴老贼去,还是从你这边调去的,上报兵部说半路叛逃…。”
“那唐康呢?”黄冲用力箍住了他的手腕。
“多尔衮。他是我派人寻回来的,在水坑里泡了一天一夜,这辈子怕也…。”
“废了?废了为什么不同我讲?为什么不差人送这里来?”暴躁的黄冲又一次甩开了手。
无言以对的朱骥半抬起头,偏向一边。
“侯爷,有话回去再说。”后面车里传出来一声劝慰。
“啊~。”无奈地握紧双拳,黄冲大吼出来。所有人都默默地垂下头。
“那你还有脸来这里调兵?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把板过朱骥的肩头,黄冲的拳头高高扬起,却停在了半空。对方的官服遭他大力扯动,露出了右脖口,那里有一条如蚯蚓的丑陋疤痕,一直延伸到右侧下巴骨上。
“我来调兵是因为你是大明的乐安侯,而我还在提督护天营。”朱骥毫不躲闪迎着他的恼羞成怒,一字一顿地答道。
“你…你无能!”拳头化作了指头,戳在了肩上。
“所以,你必须帮我!”
离京数年,黄冲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京师究竟是何等状况。但有一点他能肯定,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糟糕透顶!
皮仰尧和唐康两个,一个失踪一个伤残,该怪谁?朱骥吗?
“侯爷…。”身后再次传来呼唤。
“统统都走,快走。”
没有再吼,语气中投着无尽的丧气。张成和卫兵们留在原地,其他人默默启动。
“回京去。带着你的六万府军,成国公和我都愿意用全家性命担保你,圣上也会知道你的忠心。”朱骥回了头,泪目里闪动着无比的渴望,“我们再去辽东,不死不休!”
朱纯臣见过城里的兵丁在校场你演练,也看过那三十几个正兵的装备。
他带过京营兵,一眼就能分辨出什么是强兵,什么是样子货。有六万哪!京营中连带这些年派往各处的军将,包括死了的一起来,也绝干不过这种让他恐惧的六万兵。
“我们打不过人家。”黄冲摇头,冷峻的目光中透着股杀气,“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败了。现在连家都守不住,还在妄想。”
“什么…意思?”
“一个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朝廷,你说还能干什么?”
四支眼眸都变得黯淡无光,热血早已耗尽,留下的还能是什么?除了怨怼。
“总有办法的。”朱骥挣扎出一句。
“朝里的蛀虫们怎会没办法?一路上你不都见着了吗?”
“如今杨阁部已经率军入襄阳,为了誓灭贼寇还杀了一个宦官。洪贼也夺了孙传庭的兵,蹲守在蓟辽。他…。”
“他什么他,你难道没长眼睛吗?看不见山、陕的百姓都快绝种了吗?你讲的洪贼有这么简单吗?要不然你怎么拿他没办法?”蹲在了地上,胸口起伏着,“他能那样对待老皮,又会怎样对待圣上?老皮可是咱们朝夕相处的兄弟,你会不了解?”
“我…他娘的,哪来的叛逃?他洪贼叛逃老皮也不会逃。”一直对此事犹疑的朱骥一下坚定起来。
一个人不管他嘴上怎么说,曾经做出的事都明摆在那里。
“我要你的兵,还有萝卜雷,铁的那种。”朱骥再一次坚定地说,“否则我没办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生要见人是要见尸,这是条件。”
“是对弟兄的交待,不是条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