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汤药喷湿了整个名册,几乎一下子就看不清其他名字了。
太监也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问题,慌忙跪扑上去:“陛下!”
太监还在慌忙地喊着“救驾”,太医们也才刚从门外冲进来扑下,皇帝这才缓过来,恼怒地拂开太监,但又不能说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这样激动,只得道:“朕没事,退下,退下!”
太医们见他仍旧中气十足,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倒着退回去了。
皇帝真是恨不得把这个名册给撕了!
姜琮月!怎么一睁眼就看到这个名字!她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名册里面?她又搞了什么?
可别说她妖言惑众也迷惑了长孙太傅!
还是薛家又出了什么主意,叫她去搅浑水不成?薛大将军正好在算学馆,难保不是什么扩大家族影响力的策略,他必定要制止这嚣张的薛家人,竟敢往算学馆里光明正大地塞人,可真是活腻了……
他甩开名册,说:“叫太傅来!去叫太傅!”
太监当时就挥开袍子跪下,双手奉上另一本册子:“陛下,这是太傅交给奴才的另一本册子,太傅嘱咐了若是陛下要见他,就先看看这本,若看了还有其他事,就等下了衙再来拜见。”
皇帝皱眉,暗道莫不是还真有什么内幕不成,这把长孙太傅一个老人家都逼得如此谨小慎微了,看来薛家的势力果然还是太大,竟然能威胁到长孙太傅。
他心中又立刻规划了一遍怎么限制薛家的威势,迫不及待叫道:“快,快快拿给朕看看太傅受了什么委屈?”
可拿过那个册子来,匆忙一翻,却只见上面写着这一年以来参加算学馆选拔的人做那些难题的成绩。
按照名次高低,由低到高地排列。
皇帝皱眉,不解给他看这个做什么,这个排列方式也是新鲜,不过难道是说明姜琮月就在后面,翻两页就能看见,所以方便?
他耐下心来扫了两页,什么可疑的迹象也没看见,倒是看见了几个往日颇为看好的才子学士的名次不高,一下子兴致都低了起来,有些不爱看。
索性翻到最后两页,正要说:“太傅到底叫朕看什么……”
就在这时,他眼睛一瞪,却看见最后一页、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姜琮月!!
皇帝把册子丢到地上去。
又是姜琮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按名次排的吗?!太傅莫非也在戏弄朕?!
太监再再再一次吓了一大跳,埋头不语,只是一味地磕头。
“太傅就交代了这个?!”皇帝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那姜氏怎么会榜上有名,还是、还是……你去问太傅,谁做的这个考试,谁做的排名,又是谁写的这个册子?”
“其中是否有薛家的手脚?若是如此,薛弘来日也不必去算学馆了!”
太监可算知道皇帝在愤怒什么了,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回禀说:“陛下、这,这,这是太傅亲口说的,那位姜夫人就是他找到的天才,在算学上天赋异禀的,他可是在过年的宴会上闯进薛府,才把姜夫人抓住,求她进算学馆的……”
皇帝眼睛都瞪大了:“什么?求她?”
他更火大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行这种沽名钓誉之事,薛家是不是还找了人给她李代桃僵……”
“这这这,陛下息怒,这还有一封密信。”太监慌忙掏出怀里的信来,心道还是长孙太傅了解陛下。
皇帝现在饱受刺激,真的是不想再看任何一封“密信”“密折”了,他真的怕自己会被气死。
但既然长孙太傅都准备了,他还是不得不忍着气,拿过来展开。
——
然后再再再一次地狠狠掷在了地上。
这都说的是什么?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长孙太傅竟然说他亲自考察了姜氏的学问,远在他之上?更远在众人之上?
还说姜氏解开了一个困扰许久的大难题?
还还还说姜氏的存在必然给算学馆和造船大业焕发新的生机?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本来这病没什么事的,现在他是真想吐血了。
算学馆开了,他都想过可以迎接一些才女进去,比如长孙青燕那样熟悉的、有才学又有教养的女子,或者是发疯以前的谢锦屏那样的。
他甚至都可以发下一些旨意,表示要广招人才,不以身份所限,朝中上下所有家族也千万不要以为进了算学馆的女子就是抛头露面、不好说亲事,以示自己的开明包容。
可他也没想到,这第一个进去的是姜琮月啊!
这算什么?姜琮月是姜伯崇的女儿,姜伯崇有多少才学,他心里有数,要是能教出那么厉害的算术,姜伯崇自己早就进了算学馆了,还至于被他贬官呢?
况且他还听说一些传言,那姜琮月根本就不是什么养在京中的小姐,从前根本就是个乡下丫头,她那生母都是跟姜伯崇私奔为妾的,身世不干净。
一个乡下丫头,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怎么可能就一次次的让他堂堂一个皇帝吃瘪?!
崇平帝一再的愤怒,一再的心潮起伏,实在是平静不下来。
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那个被自己放弃了许久的弃子姜御史了。
他按下脾气来,叫太监:“你去把姜伯崇叫来,朕有话问他。”
他是想问,姜琮月,凭什么?
许多人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姜琮月凭什么?
姜琮月下了马车,一身收拾得干净利落,彬彬有礼地和迎接她的长孙太傅见了礼。
长孙太傅很是热络,伸着胳膊就给她介绍往里走的布置,把整个算学馆介绍得一清二楚。
薛大老爷本来今日也要来的,只是他们一起来到底会显得有些徇私,好像有后台似的,所以薛大老爷这些日子也注意不要太常露面,免得让人质疑姜琮月的本事比不过薛家的威势。
长孙太傅只是把薛成琰拦在门外。
“哎,小将军。”他笑眯眯道,“到了我们的地盘,这可不好多进了,里面都是保密的。”
薛成琰被拦住了脚步,一顿,在门槛外停下来,看见门槛内的老婆回头看自己。
他“哼”地笑了一声,扬眉看着太傅。
“那就望太傅千万照顾好我娘子了。”他淡淡道,“对了,我娘子倒是别的不需要人照顾,唯有一点,若是有人犯到头上来,她是绝对不会后退的,也不会给脸,还望太傅到时候不要为难,也不要拉偏架啊。”
长孙太傅哼哼叫着:“自然,自然,你就别管这些了,回去吧!”
他仰头大笑着,迎着姜琮月往里走。
姜琮月和薛成琰对过视线,点点头,含笑往里走了,意思是叫他放心。
薛成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一次送老婆上衙,心里空落落的。
他在算学馆外站了好一会儿才骑上马离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停小声啧啧称奇。
“薛小将军这才叫离不开老婆呢。”
“是呢,只见过妻子在家里望眼欲穿,悔教夫婿觅封侯的,这薛小将军可是头一个,回头可别传出什么‘悔教妻子进算学馆’的故事来吧。”
周围的都是善意的打量,薛成琰并不在意。
只是在马上拱手说:“诸位见笑了,只是我确实离不得老婆。”
一阵起哄的哗笑,薛成琰只莞尔,提了下马缰绳便离开。
老婆去上衙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比如,派人去南安府。
银山村那些书,当然要早些拿回来,若是只放在那里,姜伯崇惦记着什么时候去取了都不知道。他听说姜府已经让王氏回南安,若是王氏回去之后一个不顺眼把书都处理了,那舅舅这些年的心血和日后的名誉怎么办?
他知道姜琮月一直还没提派人回南安去看看,是因为她觉得刚成婚,自己手上没有人手,若是要去太兴师动众了。
但其实薛成琰从第一次听见就记下了,这就要派些靠谱的人去运书。
王氏的脚程慢,他的人能赶在她之前回南安。到时候兴许正好能查查那里正,当年到底有没有把银子用在搜寻舅舅之上……
之前薛成琰怕皇后病危之时京都会大乱,所以早已也做好了准备,在南安置下了宅子,还叫姜琮月若是害怕,可以随他的人沿运河直下,回南安去。
如今却是没想到意外重重,因缘际遇之下两人竟然成婚了。
那在南安的一切安排都暂且空置着了。不过薛成琰还不觉得到撤出的时候,京都这么乱,荒谬离奇的事越来越多了,将来未必没有再用上的机会。
说起那些书,他还听说最近京郊有许多孤本出现,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进京来的,许多书贩都争着抢着去收书,隐约听见成瑶也跟他抱怨了一嘴,说什么出门碰见坑人的书贩。
薛成琰听完就动了心思,长孙太傅说那些算学典籍有可能流失在历史中,那么这些孤本里未尝就没可能出现一些类似的书呢?
就算没有《九章算术》这样惊为天人的典籍,其他的书能作为补充也是好的。
正好这几日听人说京外有个人藏书很多,不过脾气古怪,有的书不愿意出,许多人求而不得。薛成琰想去看看,但那个地方毗邻之前李延德坠崖的地方,他觉得晦气,不想让姜琮月注意到自己去了。
故而今日才有空。
他驾着马,又去“不务正业”去了。
姜伯崇起了个大早。
他的神志还未能说是很清醒,只是一味地洗着脸,冠着发。
上回在姜琮月店外挨了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伤势还没全好。又经历了贬官,满朝风风雨雨的议论,是姜琮月和离改嫁的事,姜伯崇的日子过得都是恍惚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主旨是自己的官场还是这个女儿身上发生的一切了,总之现在他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他真的经不起折腾。
这天早上,周氏沉着脸给他换衣裳,拍着衣襟问:“老爷今日起要去上朝了吗?”
姜伯崇受了那么重的伤,按理来说是可以多休息一阵子的。只是都察院里等他回去会把他排挤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本来贬官就是丢人的事。
现在偏偏又还有这么一门姜琮月的婚事横在这里,姜伯崇也不是很敢面对同僚的目光。
他只哼哼说:“都过了元宵了,该去衙门里看看,免得上峰不满了。”
今年过年,上级也没有邀请他去赴宴,这让姜伯崇很敏感。
他觉得自己多少还是要在都察院找点存在感。既然都嫁人了,那姜琮月的事怎么也该告一段落了,短时间闹不出什么事来。
周氏听见才终于放心了,她是真的比姜御史还担心他的前途。
一直阴沉的姜府终于见了点喜气,周氏笑着把小儿子拉过来,说:“快给你爹爹道别,今日爹爹又要去上衙了。”
小儿子也作揖:“爹爹慢走。”
姜家的小儿子已经十二岁了,正是最顽劣的时候,平时周氏都不大敢让他见人。姜御史又为各种事心烦,周氏也怕他看见儿子生气。
姜伯崇也是许久没仔细和儿子相处,多看了两眼,就想起了姜琮月落水的事,一阵糟心。
就是因为这个小崽子把姜琮月推进了水里,她才救了二公主;后面才认识了薛家小姐,闹出这一大堆事出来!
若是没有那回事就好了!那姜琮月就老老实实待在侯府,任什么也不会和他闹掰和离的。
当年皇上给姜琮月赐婚,可是因为他参了那曹将军一笔,代表文官向世家宣战,皇上保护他,所以才下的旨意。
姜伯崇自然也怀念当年的意气风发,那个时候他可是皇上的喉舌,连向武将世家宣战这么大的事也要自己来做,可谁能想到后来会沦落成这样。
他不得不又想到薛家是曹家的姻亲。
这下子更糟心了,以后薛家还会不会和他们这个娘家来往不是很明显了吗?
姜御史恼道:“读书去!一大早在这涎着脸的。”
他甩脸色,周氏也变了脸,不知道他怎么又发脾气了。
等姜御史大摇大摆出了门,周氏才忍下这一口气来,推着儿子说:“去找你姐姐。”
姜伯崇坐马车经过算学馆,馆前正热闹,似乎正在迎新人。
他看了会儿,有些羡慕,如今算学馆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聚居地,谁都想进去。满朝的读书人,但凡有志气的全都去拿题来做了,只是没几个能解出来的,只得悻悻放弃。
他也想进算学馆,只是自己没那个本事。
不过,正要离开的时候,姜伯崇却想起来一件事。
算经……?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