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就回忆到了那个时候。
王少从那段记忆里回过神来,有些恍惚。他照常往回走,却在路上撞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去去去,快把我那车子拉到那院子里去。”
那书贩大声吆喝着,几个雇工推着沉重的驴车,在往巷子里搬东西。
王少看过去,愣了一愣。刚下过雪,一般的车不好走,除非是高门大户的马车,足够重,车轮能把雪压踏实,例如薛大小姐的马车,一般是无畏这个时候出行的。
再就是高大一些的骏马,倒也能在这个时节行走,比如王少自己的马。
除此以外,一般人就很少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出门了。
那车很显然陷住了,拉的东西又沉,走不动。
这倒不是王少会格外注意的,他格外注意的是这个书贩竟然是个熟人。
正是在国子监外面坑长孙公子的那个。
书贩急得嘴皮子冒火星,扯着皮袍说:“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能好?再不开春我的书都运不进城。这阵子正是国子监那帮公子手头最阔绰的时候,不好好的宰他们一笔可得等到什么时候,错过这村没这店!他们也就这个时候不跟我讲价……”
说着,驴车却往前动了动,是有人在后面帮着推了推。
书贩愣了下,下意识回头道谢,一句谢还没说完,猛然就发现了帮他的人是谁,吓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多——王少!?”
雇工们愣了愣,停下手里的活儿回头看。听见这一声喊,书院里正在休息的学生们也陆续出来,有几个人见了书贩和王少似乎熟悉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
“陆先生和王先生也是旧识?还是……两位先生本就是一块开这个书院的?”
学子们试探着问,这下把两个人都问愣了。
一块儿开书院?这跟对方有什么关系。
姓陆的书贩跟见了鬼似的瞪着他。
…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才在京都一家酒楼中坐下来。
王少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坐在一起过,觉得倒也有些新奇。他叫了小二,尽快地上了几道热菜,就着热羹热汤,叫他快吃。
陆天吾这才怀着防备,将信将疑地吃起碗里的羊肉来。
“……所以说,这安内书院竟是你开的了?”
王少夹着一筷子菜,点点头说:“所以说,这些日子给他们进了不少好书的也是你了?”
陆天吾沉默了。
两人不语,只是一味地吃着饭。
陆天吾的动作甚至显出有些狼狈和遮掩。
谁能想到,翰墨街最坑的书贩和最抠的主顾,竟然都是为了一件事在忙活。
他屡屡想开口,又屡屡咽下去,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得是夹着一筷子牛肉,干吧咽着说:“你……王少,你可别告诉他们……我在干什么。”
王少点点头,给自己舀了碗羹,也抬头看他:“你也别告诉他们我是谁。”
这下好了,又沉默了。
陆天吾烦躁半晌,最终还是搔首叹气,说:“唉!我也就是想多赚点那些富家公子的钱,劫富济贫帮他们读读书,但谁知道——”
谁知道这群穷文人也是一个富家公子在养着的,陆天吾到此刻才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一丝尴尬和汗颜,他还怪过王少家里明明那样阔绰却与他计较这些小钱,你们富家公子不是看到什么喜欢的书都买得起吗?
既然如此,那多掏点为喜欢的书买单,还能多让几个人读读书哪儿不好了?
陆天吾去找这些孤本也不是容易的,好些也是闯了龙潭虎穴跟人拿下来的,他知道越罕见的东西越叫得起价钱,也颇有几分眼光。
他没太多的道德和素质,也不曾具有太多知识,他只是在凭借着常识进行新时代的劫富济贫。
王少叹了一口气。
他说:“好。”
不过陆天吾还是不解,他这样的穷苦人家帮那些穷苦文人也就算了,王少这样书香世家簪缨氏族出身的,怎么倒还培养起一帮自己的竞争对手了……
“我只是希望多些人读书。”王少放下筷子,平平静静的,“不是人人都是我的对手,我们读书是为了世上更多人明事理,不是为了少一个人与我争地位权力。”
“也并非人人读书都为了高官利禄而读,这世界上无用但可看的书也是很多的,就比如……”
他想起成瑶的例子,却并没有提,只是说,“我还正好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你对江南一带的销路,有眉目么?”
他的书要销往江南,正缺个大江南北跑过,能打开渠道的灵活书贩子。
此事若成,利润很大。当然,他肯定不会说自己也存了把陆天吾从国子监附近赶走的心思……
陆天吾的眼睛,越听越大。也是这时,他才终于知道了,王少为什么对书的行情市价那么懂。
——这是他走背时运,遇上行家了啊!!
这边的推动暂且不表。
过了元宵,姜琮月就要正式去上衙了。
这说是上衙,也是十分新鲜。朝中并没有收纳女官的先例,只是这算学馆也并非是正式的地方,不需要官职,只需要通过审核,确有才智之人可以入内做事。
为了找到更多人才,皇帝下了令大开标准,不限身份、家世背景、年龄阅历,哪怕是罪犯,如果有实在高的才智也可以暂缓刑罚,来为算学馆解题。
当然,这其中也模糊地留下了一个漏洞给女子。
虽然是没有禁止女子进入算学馆,但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数,那么多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子都挤破了头想进算学馆,从小就读女则女戒的姑娘哪里能有这种天才。
再者算学馆里都是男人,哪家的长辈能放心让小女儿来这样男人云集的地方,免不得沾了一身腥,日后不好谈婚事。
所以这个口子看似开了,实则并没有打算给人挤进来。
不过,大约是出于某种傲慢抑或是约定俗成的短视,所有制定规则的上位之人,都默认了有才学的女子,只能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未嫁女孩。
——这样的女孩饱受父兄熏陶,从小接受西席教育,有不输兄弟的才情。
唯有这样的女子是有可能会出大才的,可这样的女孩的家庭定然也同样在乎名誉,不会让女儿出来抛头露面。
所以这是个死循环,至少在制定规则的人想法里是的。
可他们却全然的忘了——
这些女孩会嫁人。
会成婚生子,但并非成婚生子之后,一切才情智慧都被磨灭,一切声名能力,都将被掩埋在夫婿之后。
虽然他们清楚成亲就是会让一些珍珠变鱼目,可还是忽略了有许多珍珠的光华就是磨不灭的。
才女并不是只活在他们的想象里,如一株供在高阁的名卉一般等人采撷,等到嫁了人就完成了一生的路径,光环尽失,仅仅是个平庸无奇的妇人。
她们还会挣扎,还会存在,还会呐喊。
还会拿出自己的笔墨,写诗诵文,扬在风中,给世人看。
姜琮月自己入算学馆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她要是能将这些人引出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她其实也想过,长孙青燕的才能完全不输长孙青松,但长孙太傅虽然疼爱她也时常将她带在自己身边,却还是会选择让长孙青松接手更多算学馆的事。
姜琮月觉得长孙太傅可以接受自己进算学馆,就是有可能将重心移到长孙青燕身上去的。
她希望长孙青燕的才学也能得到重用。
从头一天晚上,薛府就开始兴奋,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等着今天。今天是大少奶奶第一次去算学馆的日子,他们家也要出个大状元了,一向睡得好的老太君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好几趟,把来陪她的薛成琪都抓起来问了好几回。
“成琪啊,你嫂嫂就要去上衙了,你说别人家该多羡慕我们家有这么个媳妇啊?”
“要是别人家那些老夫人、夫人都要来找我打听,要见你琮月嫂嫂,我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应付她们的噢!”
絮絮叨叨说了几遍,薛成琪困醺醺地说:“老太君别说了,成琪要睁不开眼了。”
老太君也是无奈笑了:“哎,这孩子……”
一等天亮,她就让嬷嬷们带了一堆自己的好东西去薛成琰院子里。
她年轻时候受封诰命的环佩、革带,给姜琮月准备的打发时间、醒神的干果吃食,还有打赏别人的碎银两,看书写字的必备之物,她都样样准备好了,放了一个大箱子。
姜琮月失笑:“多谢老太君。”
这么多她都带不走,还得带辆马车装着。
薛成琰给她整理着衣襟,满脸认真,脸上写的都是与有荣焉,比他自己本人上朝还要神气体面。
“老太君这是怕你压不住那些人,不过要是有人敢压在你头上,你只管发脾气,不管是谁我们都镇得住。”
姜琮月低头笑,看着他为自己佩上香囊。
“是,我们小将军可是门神呢。”
在西北一带,有不少百姓认为薛成琰是战神,把他的相貌画作门神贴在门上,镇压鬼祟。连邪祟都不侵,自然是没有什么镇不住。
薛成琰也是笑:“为了你,镇不住也得镇啊。”
姜琮月理着胸前飘带别过头去,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停滞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薛成琰的关系似乎亲密得过分快了。
明明成亲前他们并未见过几面,成亲也是为的避祸,可却像是真正两情相悦的夫妻一般如此和睦地相处起来。
有时候姜琮月都偶尔会恍惚一下,忍不住想,她难道真的有这么走运,嫁对人了?
她倒是很相信薛成琰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她只是不太相信自己在婚事上的运气。
有那样一段婚姻,这种自我怀疑是需要很长时间去修补的。姜琮月也不提,她给自己时间,终有一日,她会看明白。
她和薛成琰出了门,外面薛家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送她。
小团子薛成琪困得直打哈欠,看见她就兴奋了:“琮月嫂嫂!嫂嫂!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小团子飞快地跑过来,在她手上挂了一个红珊瑚手串。
他笑盈盈地解释:“这是我用压岁钱求的,我娘说这个能保佑琮月嫂嫂旗开得胜,大展风头,把那些人都压下去!”
最后这句话说得严肃极了,在场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三夫人也笑:“成琪快送别你嫂嫂,你大哥还等着呢。”
又是一阵哄笑,不过都是善意的促狭,薛家人都知道薛成琰黏着姜琮月,都很乐见其成。薛成琰也不害臊,只是说:“你快些,你嫂嫂可还要和我说话。”
这么大个人,堂堂一个将军,竟然跟一个小孩子这么认真地拉扯这些。
薛成琪撇撇嘴,溜回老太君背后:“你们走吧!嫂嫂你回来要记得给我讲衙门里有什么故事呀!~”
姜琮月站起来,笑盈盈道:“好。”
马车启动,向算学馆走去。
这边倒是热闹喧天的,一派和睦。
宫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皇帝刚起来,他昨夜有些头疼,叫太医来把过脉,没什么大事,就是上了年纪、近来操心太多,身子不大爽利。
但太医也不敢放任着,而是给他开了一味药,如今端上来叫他喝。
皇帝捏着眉心,斜眼看见案上送来的一个册子,看见朱砂色的封皮才眉头松开了点,问:“是算学馆新年送来的名册?”
大太监笑道:“是,正是长孙太傅着人送来的,到了新年算学馆又擢选出了一批优秀的有才之人,这造船大业是要又进一步了。值此新岁,正当贺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听着心里终于舒坦了些,微微带着笑拿过来,让太监给他披上披风。
长孙太傅的识人之能他是放心的,有他守着,定然会严格把关,选出许多真正的人才。再有今年的科举,添加了算经一科,想来造船大业很快就能有所推动。
到时候,就不必再派人去西边打那个什么劳什子仗劳民伤财,也不用日日夙兴夜寐地操心着沽金海的人有什么动静。
崇平帝可以称得上是重文轻武,他对武功没什么追求,更追求文治,想从经济开拓成万世之君。
造船出海虽说耗资巨费也动静极大,可相比起那纯属烧钱的打仗,他还是觉得好多了。
造船出再多事故,又能死多少人?打仗可是天天都要死人。
皇帝翻开名册,含着笑,心情难得舒畅了些,甚至愿意就着这份名单将苦药喝下去作伴。
可没想到,药才下第一口,他看到第一页第一行,满口的药就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