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谢云霁的勤勉之下,已免去了许多次朝野的腥风血雨,大昭如今政令通达,国力也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她原以为他不会领兵不擅武将所为,可他遥指将军领兵作战成效甚佳,到最后群臣联名上书请求陛下止戈,让天下黎民休养生息。
版图的急剧扩张导致的弊端,也被他所修订的新的《大昭律》所避免,尤其是命科举所选拔之人去往新收回的城邦任职,深入民间不毛之地,而后再调回云京,升职速度要比留在朝堂之上快许多,一时间可谓政通人和。
他替小皇帝将该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地做到了。
皇权前所未有的强势集中,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的话语权收缩。
这便是宋旎欢想要的局面。
无人欺她孤儿寡母。
太庙中青烟袅袅,宋旎欢恍惚凝视着虚空处,忽而一阵撞钟声轰鸣响起,惊得她脸色煞白。
一行清泪落下。
终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候。
*
这一场谋逆终是被按下了。
腊月里,此次所参与谋逆的人,还没杀尽。按新的《大昭律》,所涉谋逆之人诛九族。
小皇帝手段狠辣,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似要立威。
云京中的棺材铺都卖空了。
小皇帝逼视自己的母亲,“该你了,母后。”
宋旎欢便来到了诏狱。
小小的窗透着一束光,打在坐在蒲团上的人身上,清冷、洁净。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无论在何方,在什么条件下,都淡然矜贵,如天边月,高岭雪,玉树琼花最傲然的那一枝。
谢云霁看她来了,温声道:“诏狱冷,仔细着别凉着。”
宋旎欢问:“为什么?”
她问的不是他为什么谋反,而是问为什么猜到她在骗他,还要来找她?
那夜谢云霁领兵包围了热河行宫,在起事之前,忽而有人来报太后病危。
他便撇下兵马,连夜奔袭回宫。
如此一来,争取了时间,周忠带着驻扎在冀州的八千营人马便赶到了热河护驾。
谢云霁神色平静,看着她道:“我不敢赌。”
宋旎欢道:“我却赌赢了。”
他笑:“旎欢总是赢我。”
“可我要争的不是皇位。”他说,苦笑,“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檀哥在的时候,你与他争执不休。我儿子长大了,你也要与他争?”宋旎欢怒道。
谢云霁垂眸,“可你从未选我。”
“杀了我吧。你不杀我,陛下也会下令,我甘愿死在你手里。”
宋旎欢深吸口气,有一瞬的动摇,咬唇道:“你走吧。离开云京,再也别回来。”
谢云霁摇摇头,“你不能驱逐我,不能让我远离你。”
“你知道我要的只是你。你不愿同我和好,我便陪着你,你要让瑄儿掌权,我便替他铺路。你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可你要的里面,你以后的生活,不能将我排除在外。”他抬眸看着她,神情疲惫而缱绻,“你不能连我见你的权利都要剥夺,你不能这样对我。”
“如今朝堂重新洗牌,我为陛下选的人,再养个六七年,就可入阁,把现在的那几个阁老换掉,换成陛下自己的人。吏部设考功司,每年考功,你可用自己的人替换你看不上眼的或有外心的。”
“西厂刚设立,还不足以制衡东厂,在这上面,旎欢你要多费点心,皇帝尚年幼心不定,你要把控住,绝不可让宦官干政。”谢云霁缓声道。
像是在交待遗言。
他的声音温冷清沉,让她恍惚想起多年前在谢氏族学松风水月讲学的时候。
宋旎欢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眼睛泛红,“用你说么!”
不用他说了,这些年,他教了她太多,已从一个只想利用他、无能无助的寡母,成长为在珠帘玉幕后与首辅打配合,顷刻间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后。
谢云霁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你不该做的也做了,你谋害了我最爱的人!”一行清泪划过宋旎欢的面颊,眸光像是淬了毒,“你好歹毒啊,让人扮做我的模样毒杀他!谢云霁,你好歹毒!谢檀竟信了,他对我没有防备,他……谢云霁!你这是在诛我的心啊。”
谢云霁闭上眼,心口的位置剧痛难以缓解。
他将早准备好的匕首递给她。
宋旎欢冷冷看着他。
一旁的狱卒看着囚犯私自带进来的匕首惊慌不已,而立于太后身侧的宦官却神态自若。
谢云霁红着眼眶,颤声道:“让我死在你手里。”
想到谢檀死时的模样,她心碎欲裂,抬起手,寒光如电,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谢云霁忍痛一动没动,含笑带泪看着她,“你还是没忍心……”
没忍心抹他脖子,只给了他一刀。
可这一刀,怎能对皇帝交代……他已让她永失所爱痛苦了这么多年,若是再让她母子离心。
谢云霁口中涌出很多血,血液是不祥的黑色。
下一刻,他实在不支,倒在了地上。
她冷冷看着他。
谢云霁抬眼,发觉刀尖上竟淬了剧毒。
毒性已让他无法动弹,连抬头看她最后一眼都做不到,只得奋力去够她的裙摆。
视线逐渐模糊,他抽着气,清瘦修长的手指在触及她的一瞬,又被她躲开,就像每一次那样。
“我……恨自己没在……谢檀之前,遇见你……”他断续道,面色逐渐苍白下去,他哽声道,“我好痛,好痛,旎欢,抱抱我。”
宋旎欢仍旧冷眼看着他,他现在的模样,比起谢檀临走时的样子,要好得多。
在谢檀死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都会反复梦到那锥心刺骨的场景,那看着爱人一点点断绝生机的绝望,刻骨铭心,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而后在寒夜中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寐。
谢檀到死,神志不清了,都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没有从她被抄家那日就将她带走。
牢房小小的窗外,大雪无声。
黑红的血不断从谢云霁口中涌出,在说完这句话,生机断绝,他颓然垂下了手。
宋旎欢看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试探着唤他:“谢云霁?”
她俯下身去扶起他,怀中人已没了声息。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曾戏谑看着她,也曾春水化冰般温柔,还曾噙满眼泪和不甘的眼睛,至死都没能闭上。
他为她做了决定不让她两难,却不甘心自己无法最后一次为她拂去泪珠。
宋旎欢抱着他的尸身,泪水无声滑落。
她一动不动,一旁的婢女和狱使也屏声静气。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牢狱中火把的光影剧烈颤动,映在太后脸上,如同光怪陆离的一场梦。
一个在生,一个在死。
死气弥漫,连火光都无法温暖那张灰青色的脸。
宋旎欢将他口角的血污仔细擦拭干净,吩咐道:“全谢大人衣冠,送回谢府。”
这世间,再无谢云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