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恕是后周降将,他无所谓,直接来了一个“遵命”,你说杀就杀呗。
陈冠侯交代完毕,转身欲走,却见李冠无动于衷,又停下脚步。
“怎么,慕箫,不会杀人?”
李冠与陈冠侯是同一批人,都是李煜从低级官员中发掘出来的,如今,身份却也大不相同了。
一咬牙,李冠劝道:“仲卿,圣人有云,杀降不祥,更何况兵临城下,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俘虏,必然激起民愤、誓死抵抗……”
陈冠侯缓缓转身,一只手摁在了剑柄之上,一步、两步,走到李冠的跟前,双目直视李冠的瞳孔。
“李将军,再说一遍!”
一旁李恕,听出来口气不对,紧张地盯了一眼李冠,装傻充愣地说:“末将,遵命!”
反正都姓李,挑不出毛病。
李冠啊李冠,别犯傻,你就算有一万个正确的理由,也不能当面否定一军统帅,想要留下俘虏,咱可以先不杀嘛,拖到最后不就行了。
唉,年轻人。
李冠瞬间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头饥肠辘辘的狼盯上的孱弱不堪的羊,陈仲卿,你怎么变得……如此暴戾?如此,没有底线?
“末将……遵命!”
“给你们半个时辰。”陈冠侯手从剑柄上挪开,一转身,冷冷地说:“下不去手,就想一想‘乾佑之辱’!”
《十国春秋》记载:乾佑三年,吴越指挥使潘审燔令闽人诈降,遂生擒文徽及唐行军判官杨文宪等三十馀人于城下,斩馘万计。
斩馘,不是斩首,是先把脑袋砍下来,再把左耳朵割掉,用来计算军功。
当时,一万南唐败军,被跪绑在闽江岸边,身后是排着队的刽子手。
见陈冠侯走远,李恕近前,拍了拍李冠肩膀,说道:“攻城在即,你在此负责警戒。”
……
杭州城内。
从北向南,弯弯曲曲的“御街”之上,最后一道门,叫做和宁门。
和宁门的西侧,有一大片建筑,是西府办公区,涵盖了三省、六部、太庙、五府。
在“撩水塘之战”与“泉亭山之战”爆发之后,原本栖身大元帅府的钱俶,在钱弘亿、崔仁冀等忠臣的强烈要求下,迁移到了兵部。
不是因为兵部条件更好,是因为元帅府、杭州府、刺史府、太学府……等“西府治衙”的位置,太靠近北关门了。
退到和宁门、御街外,也是权宜之计,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保护着钱俶退入凤凰山(子城)。
这一夜,西府军悉数出动,上街警戒、维持治安,御街之上、人马来回,不断有情报传入兵部正厅。
“上直都指挥使路彦铢报,唐军骚扰钱塘门,已被击退!”
“武勇都知兵马使徐浣之报,疑船接近保德门,徘徊不定!”
“上右厅都指挥使王传琰报——北关门外出现大量篷船,趁着夜色清理运河阻碍!”
“上直诸军都钤辖使陆仁章报——西子湖出现大量游船,难辨敌我,前锋游翊使汤玄哲奉命驱散!”
情报一个接一个,一开始,每一次情报传来,人们都紧张一下。
渐渐地,厅中氛围沉闷,空气宛如煮沸的浓汤,感觉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处于窒息状态。
终于,钱弘侒沉不住气了,心态崩溃地站起来嚷嚷——
“唐军究竟在搞什么?!”
一屋人,无言语。
说打,没打,说围,没围。
说他消极,杭州每个角落似乎都能找到唐军的影子。
说他积极,用几艘破船骚扰,一击即溃、一打就跑。
冷不丁地,朝城墙上射一箭,随即挑选一个倒霉蛋。
冷不丁地,不知道城墙哪个犄角旮旯,传来刨墙、凿砖的声音,巡逻士兵一靠近,立即蛰伏下去。
纯纯地搞心态!
杭州城内兵力有十几万,为什么不打开城门,主动攻击呢?
这是一个关键性问题,想要回答,必须抓住问题的关键——
其一,打谁?陈冠侯、白蕲等率军靠近杭州之际,已经漆黑一片了,大年初一、没有月光,城中宵禁、不点灯笼,唐军隐蔽、不点火把,护城河之外有点动静,立即都会引来弓箭。
其二,各司其职、不敢冒险,由于杭州独特的“腰子型”格局,南北长7000米,东西窄,均值为2000米,城门与城门之间,难以形成有效沟通策应,最难绷的一点是,杭州城“一半平地、一半山地”。
南边群山环绕,什么凤凰山、七宝山、将台山、玉皇山等,相应的,人烟稀少、风景优美,怪不得钱俶将子城建立在这边。北边建筑密集,汇集了杭州大部分商业、文化、政府等,更是容纳了杭州三分之二的人口。
一旦打开城门,恰好被唐军钻了空子,冲杀进来……责任太重大了,没人敢冒险。
其三,主动攻击与原计划不符合。
自从腊月廿五,元德昭领军出城之后,各门防御使都接到通知,随时准备“里应外合”。
现在,“外合”没有出现,“里应”自然不能妄动。
钱弘亿使了个眼色,钱弘按又耐着性子,不安地坐下。
焦躁的,不止他一个人,若真是开战,杀个你死我活,反倒痛快、踏实了。
现在这种感觉,就如同一根麻绳,下面吊着一个千斤重的铡刀,眼看麻绳一缕一缕地断裂,可铡刀就是不掉下来,不知道啥时候掉下来!
“延世,唐军举动异常,你怎么看?”
“王兄,唐军围城,只敢骚扰,依臣看来,说明唐将对杭州情况了解不足,此举只为暗中侦查。”
钱俶起身,在厅中缓慢踱步,说道:“唐军一路攻克数州数城,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兴头正旺之际,竟然如此克制、没有第一时间攻城,本王确实蹊跷。”
钱弘亿也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西府坚固如铁,城中各军齐整,安排得当、防御严密,区区一万唐军,不足为虑。”
这句话,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不足为虑,一大帮子人一夜不睡?——看看吧,崔仁冀、陈文雅、俞公帛、林克己、司马球、盛豫、孙显忠等人,哪个不是累得(吓得)够呛。
陈文雅近前:“臣附议。待东方破晓、视野明亮,唐寇无处遁形,自是歼灭时机。”
“哦,剡溪,你觉得唐军犯城,主攻方向会在哪里?”
“钱塘门或保德门。”
“为何?”
“以臣看来,西府城门虽多,可唐军可选攻的并不多,无非是钱塘、北关、保德、北土四门。其余七门,要么山势险峻、路途难行,要么水面宽阔、高大坚固。最弱的,就是钱塘、保德二门。”
陈文雅说完,多数人表示赞同,这也和钱俶想的差不多。
城防之战,本质上就是攻击方、防守方的“猜谜游戏”,不仅考验军事实力如何,也涉及到心理、智力的博弈。
唐军是“外来人”,他们在不了解杭州城防信息的前提下,本能地会选择距离最近、看起来最好打的。
保德门位于东南角,就是在“角上”的位置,孤零零、低矮矮,殊不知,它是十一座城门当中,用料最坚固、厚度最大的!
为啥要突出一个角上去?答案,就是为了让敌方靠近了打!城门之外,就是贴沙河、下塘河、大运河交汇处!
钱塘门位于城西一隅,西子湖的东南角,也是在“角上”,这个地方倒真是好打,而且,对面就是宝石山,唐军甚至可以“挖山取土、堆土攻城”。
可是,钱塘门还有一个外号,叫做“九曲城”,从五代到隋唐、再到两宋,这一段城墙都是“形势多曲”,道路狭窄,里面有三道瓮城!
而且,唐军真要进攻钱塘门,相邻清波门、涌金门不仅可以出城支援,还能扬帆西湖、水上作战!
见钱俶点头,陈文雅继续补充:“至于东面四门,以及南边龙山门,哼,不说唐军舍近求远,敢攻打一处,则腹背受敌矣!”
东面四门,北土、南土、通江、侯潮,是在一条直线上的,又都在铁沙河畔,唐军集中兵力打一座门,就已经是旗鼓相当了,其他三门都能援手!
龙山门,就在钱塘江边上,明州管内观察处置使钱弘侒,手下控制着三千钱塘湾水师,等着唐军来!
钱俶抬头,虽然表情平静,内心仍然没底,缓缓说道:“国家陷入今日之困境,罪皆在我。”
众人立即劝诫,否认“罪己诏”的做法,钱俶不为所动,接着说——
“古人言,居安思危!”
“三十余年,未经大事,麻痹大意,兵戈止于眼前方才察觉!”
“天见垂怜、先祖保佑,俶虽无大德,却也勤勤恳恳,苦心经营杭州,终算无心插柳,确保固若金汤!”
“举城上下,当同仇敌忾,驱逐唐寇,还我旧河山!”
众人跪地叩头。
有一点,钱俶确实没说错,他大概三十年的时间,都是待在杭州的,虽然不像钱文奉那样是一个“疯狂园林建造者”,但在城市基建方面,有过之无不及!
只说一点,一窥全面——城门——“城门凡十,皆金铺铁叶,用以御侮”。所有的城门,都用铜、铁包裹。
“起来吧!”钱俶挨个搀扶,一副明君姿态,动容地对众人说道:“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有忠臣义士在身边,无忧矣!”
众人涕零,钱弘亿也动情说道:“吴越百年基业,绝不会葬送今时今日,待到越、明、台、秀诸州集结完毕,四下合围,不仅能够解杭州之围,定能一举击溃唐军,使之数年之内,不能再有侵犯之心。”
钱弘侒也说道:“我吴越素来忠义,天下归心,唐国趁佳节起兵,以偷鸡摸狗之举,一时得手,总归会被天下人唾弃,必败!”
于是,众人就顺着说,从一开始劝解钱俶不要“罪己诏”,到纷纷骂南唐、骂李煜不是东西。
本来嘛,什么玩意儿,趁着大过年的动手?还坑我们派兵去江北,大将、精兵都回不来!对了,还不宣而战、闪击苏州……太不局气了。
好啦,抒发完了,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再等等看,唐军究竟要干什么。
正待散去,门外又闯进一人。
这次,不是传令小校了,竟然是游翊使汤玄哲。
“参见王上!”
“汤将军,外面情势如何?”
“唐军射入城中大量绑信箭矢……”
“招降信?哼,意料之中,派人收缴清理,不得遗漏!”
“王上……不算是……招降信。”
汤玄哲表情很扭曲,手中拿着一封信,犹犹豫豫。
“此信,就是射入城中的?拿来我看!”
钱俶皱着眉头,他不明白,一封信有什么可犹豫的,可等他看完之后,眼睛发直,身体摇晃几下,几乎晕倒!
崔仁冀、裴祚等人,一把上前扶住。
钱弘亿捡起信件,读了之后,顿感五脏六腑,剧烈地抽搐——
“告杭州军民商旅,开城纳降、可免一死!如若不然,屠城在即!”
“城外驻军,悉数被歼,如若不信,杭州城北,保德门前,奉上京观!”
京观!
看来,李冠终究还是高估了陈冠侯的底线。
为了实现“一击即破”的计划,陈冠侯早就不在乎任何人的意见,所有人,包括桂卿、申屠令坚这两名老将,都要听他的。
否则,军法从事!
陈冠侯的军法,是讲不下来情面的,此前,如果不是李恕打圆场,给李冠解围,陈冠侯真会一剑砍了李冠!
金陵府尹王奇峰早就下了定论:陈冠侯,一个比刘政咨还狠的酷吏。
【参考第64章 第二个刘政咨】
钱弘亿立即把信窝成一团,抓住汤玄哲的手,低声问道:“城外果真……有京观!”
“有……”
“多少人?”
“三千,五千……不清楚。”
钱弘亿强作镇静,问道:“可有百姓看到?”
“保德门本就低矮,想必,是有百姓看过了。”
“盛太傅、余尚书!”
检校太傅盛豫,户部尚书俞公帛,两人立即近前。
“丞相,有何吩咐。”
“你二人,协助汤将军在城中安抚民心,从府库之中多拿些钱粮!”
“遵命。”
钱弘亿挥挥手,“快去吧!”
杭州,究竟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