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人心难测
「南都」
白雪皑皑山林中,扎着一顶顶白绿相间帐篷,隐匿感极强,若非离得近了,也难分辨清。
几日间,来探查西辽军动向的祁兵在山外山内绕了数圈,皆无功而返。
时近黄昏,有战马呼啸而来,后头又跟几辆马车载了兵器粮草,以及从一些关南大户家搜罗来的金银珠宝。
暖融融兽皮帐中,独臂道士伏在烛下案几上数着财宝,一麻袋一麻袋分门别类扎好,准备装到自己马车上,多出来的零头犒赏军将。
“这么多钱,天师准备怎么花?”
身后慵懒声线扬起,着白虎皮大氅的少年正倚着帐壁,执着个青瓷酒壶斟酒自饮。
“自然是先去江南逍遥,尝遍美食美酒。然后——”关天师一顿。
“然后怎么?”胡易边问边捏着酒杯把玩,是汝窑的上品天青釉,盈盈酒酿如碧水映青天。
关天师竟羞涩一笑,胡须随之动弹:“回武当,建道观,收徒传技,自立门派。”
“噗嗤!”胡易似被呛到,吐了口酒,拿帕子拭去酒渍,笑问,“关天师不是野生的么?最讨厌的便是什么正统门派,如今竟妄想自己个儿做祖师爷?”
才知这诡道勤勤恳恳攒钱攒了这些年,嘴上说着“任逍遥”,心里竟在琢磨这个?
关天师又打量一遍自己几麻袋辎重,这两个月一直在赶路增添,都没机会换成正经银票。
寻思藏也藏不住,他诚恳道:“正因讨厌那些破规则,才要自己建个观。”
“胡易,你们世俗人常标榜‘叶落归根’,对修行之人来说,无外要‘叶落归山’。”
“好,好。”胡易有些敷衍地拍拍手赞许两声,见关天师欲言又止,催促,“有什么话且一并说了吧。”
关天师便收眉敛目,端端正正向他拜了一拜。
胡易将头撇走,不等道人拜完便道:“趁着祁兵没追来,你快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胡易……”关天师抬头愧意瞧他,单手拍了拍身下兽皮地垫,一阵尘土腾起。
胡易猛然坐直身子:“怎么?还想要钱?带你再来祁境玩不就是给你敛财,又不是真叫你帮着打仗。”
他走过来,抬手按上关天师断臂处:“天师,谢谢你一路跟随出主意,我不欠你什么了,瞧瞧这些麻袋,怕是一车都装不下了。”
“从今往后,咱们一拍两散吧。”
“可前有伏兵,后有围堵,你当如何?”关天师问。
胡易却笑道:“他们可堵不住我。”
一粒棋子从少年袖中掉落在地,滚到关天师眼皮底下。
少年蹲下身子,没去捡,只定定看着关天师:“天师,你当知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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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有士兵送了前线急报来,用胡语道:“军师,潼津关处两个步兵营皆被祁兵剿灭,无法过关北行。”
关天师神色一惊。
胡易却站起身,慢悠悠卷了卷毛皮袖子:“巧了不是,昨日也收到消息,潼津关向北,一路往兴叶城,皆是仲家军兵马。”
关天师脸上愈是惊诧:“你既知越往北走越是死路,还去攻潼津关?”
“欸,谁说我要北行了?打潼津关的只是两个偏军下军。”胡易抬了抬眉,脸上明媚起来,举狼头兵符传了令,“今夜,调头回转向南!”
士兵得令退走,关天师急吼吼提醒:“可南边还有镇西军殿后围堵!”
胡易彻底笑了,躬身捡起白色棋子放入关天师手心。
“天师放心,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人心难测,一山不容二虎,既有了仲家军,镇西军能捞着什么好处?何必费力追我?往北是个死,往南才是活。”
“我劝天师连夜东行,走山路南下入川,顺着长江再往江南去,慢慢儿去寻你的‘叶落归山’。”
“那……那你呢?”关天师问。
“我啊。”胡易叹了口气,却扯了个题外话,“外头是什么时节了?”
关天师推了推指:“将要冬至。”
“才一九嘛,再过七个九日,黄河就会解冻。”
胡易掀开军帐,隔着山林雪原遥望东南看不到的故乡,回头道:“天师想回武当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这辈子恐怕再难渡黄河。”
——
狂风卷着林间一片雪花,翻越关山吹刮到黄河冰面,匍匐前进的人拢了拢皮毛大氅领口。
雪花却还是悄悄钻进脖颈,突然的冰凉沁得杨烟浑身一颤。
雪落多日仍未融化,周遭还是一片清白皑皑,除了偶尔几只鸟爪外,雪上只拖着几行行迹。
小将燕然飞拽着绳子一端,向前丢了个爪子样的东西,那东西便牢牢攀住冰面,他只消轻轻一拽,人就顺着绳子滑雪般向前滑了极远。
“军师,你们发明的这叫什么来着?不仅爬墙好用,爬雪也很溜么。”燕然飞回头等着杨烟赶上。
“这叫‘爬墙索’。”杨烟也拽着绳子滑过来,连眼皮上都覆着冰雪。
离开兴叶城后,邱大仙带着她制了一批铁器,造了不勒手省力爬墙索,改良了铜质袖箭,这回往潼津关来,便捎来许多稀奇古怪。
刘北也学燕然飞,玩爬墙索玩得不亦乐乎,只有邱大仙和李骞在正儿八经地,拽着两匹驮着行李、四蹄包了布的毛驴踏雪缓步行走。
冷玉笙派他们五人小分队由李骞指挥带领,扮作商人往西辽去刺探敌情,并不敢用战马,在关内买了毛驴作掩护。
行了三天路,爬了一天冰终于越过黄河,西望便是一望无际的冰雪原野。
渐渐能找到些凌乱的、冻成冰的车辙马蹄痕迹。
杨烟摸了摸印记:“往东的车辙浅,往西的车辙很深,应是载了货物。”
邱大仙也举了举罗盘:“西南有人迹。”
又往西走一日,终于见着几个稀稀拉拉冒着炊烟的帐篷。
五人寻了个帐篷讨水喝,一名西辽老汉热情引他们入帐喝热羊奶。
李骞会胡语,聊了聊便知他们皆是附近山中牧牛羊的牧民人家,年轻人冬日都入城猫冬,只留老人家看着栏中牛羊。
而再往西走半日,就到了西辽南都青峡城。
李骞道,他们受东家所雇,一直来往西辽和祁做生意,这回恰好遇到东边打仗,货物大部分散失,只能灰溜溜再回来。
老汉却并不知道哪儿在打仗,甚至不知兴叶城王庭已经易主。
对百姓来说,谁做王,生活没有什么两样,还是同样放牧,拿牛羊进城换粮。
提起西辽王庭的汉人军师,老汉倒是熟稔,骄傲道:“军师会治国,自从军师来了,一头羊就能换过去双倍的青稞米。”
燕然飞苦笑:“所以为了不叫胡人百姓受战争之苦,他把战场放到了祁境。”
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五人休憩后便告辞继续西行。
循着一路未断的车辙痕迹,很快到了青峡城。
“你如何确定,世宗在南都?”瞧着依稀见到的城墙,燕然飞问杨烟。
杨烟手中提着个木棍探路,捡起地上洒落的几粒粮食:“这或许就是从关南抢来的粮草,大批量运入城中 ,说明城内定有重兵。而大量驻兵护着的,除了世宗,还能有谁?”
几人在暗处观察一阵子,发现城门守卫极其森严,冰天雪地的冬日本就没什么人出入,城门紧闭着,只有城墙上伫立着背弓弩及佩弯刀、神情肃穆的巡逻军人。
仿佛印证了猜测,寻到‘贼雀子’眉目,几人松了一口气,开始计划入城。
——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某处拐角僻静,几根爬墙索轻盈丢上城墙垛内。
五人很快攀援上城墙,猫身向前,再从另一边翻下去。
四人已顺利下来,等着最后的刘北。
偏巧刘北向下爬墙时,身后背的包袱卡在城墙上,他抬身准备动动包裹,迎面就与一个巡逻士兵四目相对。
弓弩立刻飞出,刘北吓得手上一松,人就直直从高墙掉落下来。
燕然飞来不及多想,腾跃向高处去接刘北,杨烟捂住想要惊叫的嘴,只见那胡人士兵放弩箭后立刻向下探头,见到墙下有人,一声胡哨破空而鸣。
杨烟向上伸手,袖中飞出袖箭,李骞也扔出飞镖——
胡哨戛然而止。
士兵的头自城垛上耷拉下来。
燕然飞接住刘北,已平安落地。
可仅仅一声哨响,便引来城墙上数名巡逻士兵,火把光亮照耀到地面。
“下头有可疑人!”扳过死去的士兵身子,有人叫道。
“此处难留,速速离开!”一看形势不对,邱大仙带着他们转头就跑。
可才穿出一片树丛,眼前已经赶来一队五六个兵将,个个人高马大,皆从头至脚护着一身铁甲,头盔上插了鹰羽。
李骞脸上一凛,抽刀挡在他们面前:“你们快走。”
燕然飞也提刀摆开架势:“哪有叫将军冲在前的道理——”
话没说完,西辽士兵已执弯刀砍来,和两人斗在一起,刘北准备护送杨烟和邱大仙离开。
一名士兵又要吹哨喊人,杨烟急急塞进袖箭筒一支小箭,刚要拨动弹片,却见士兵突然口吐鲜血,无声无息死了过去。
眼前倏然落下个黑衣人影,未有犹豫也加入战斗,耀着火光的丝线一出,三两下便帮着解决了几个士兵。
“阿……你还没走?”杨烟从恍惚中抽离,问。
刘子恨却没时间回答她,只道:“把尸体拖走,否则会引来全城搜捕。”
几人未再犹疑,将尸体藏入树丛间,又扒下士兵的铠甲套在身上。
刚巧六个士兵,一人套了一件。
只有杨烟个子太小,铠甲拖了地,走一步就在石头地上擦出稀里哗啦声响。
“姐姐,过来我给你卷卷。”刘北忍住笑意,躬身要去扯铁甲,却被刘子恨抢了先。
他在她身前蹲下,不知用了什么工具,迅速一片片卸去两排铁片,调整到合适长度。
“走吧。”刘子恨说。
杨烟只能“哦”一声,乖乖跟上。
几人拐出树丛,扶住腰上弯刀,学胡人列着队,正大光明走了出去,走着走着便顺势拐进处偏僻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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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骞这才腾出心力问:“刘少侠还未回京复皇命?”
刘子恨言简意赅:“已修书回京。”
“是将军叫你助力我们?”燕然飞有些疑惑,“为何一路上不与我们同行?”
刘子恨不置可否,向前快走几步。
只有邱大仙瞧了瞧覆着铠甲慢吞吞挪动的杨烟,目光有些复杂。
李骞后知后觉猛然想起什么,道:“铁甲和羽胄,本是重骑兵配置。南都驻的竟是西辽精锐重骑兵?”
此言一出,众人便怔愣一瞬,刚刚那些兵将的确不像普通守城兵。
“难不成,将军推算错了?”燕然飞接着推测,“咱们一直在寻找精锐兵力布防,或许攻打西南后,西辽军只是派小股兵力佯装向北,最精锐重兵却直接调转回了西辽。”
刘北望了望燕然飞,又望了望李骞,已然目瞪口呆。
杨烟伸手进铠甲,抽出随身带的舆图,邱大仙点了火折,几人扑在地上仔细研究起来。
“也就是说,西辽没打算再抢潼津关,而是拖延些时间,叫仲家军向北布防,再从关南渡河,迂回到南都和主力军汇合,直接杀回兴叶城。” 杨烟拿手指推演出新的路线。
“如此,既能掠了财物粮草,又能完美避开仲家军。”刘北终于插上一句嘴,“可,只凭一小股兵力能打得过南边的镇西军吗?”
杨烟却笑笑:“镇西军会放他们走的。”
“为什么?”
“人心。”两个人答得异口同声。
一个是杨烟,一个却是一直沉默的刘子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