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调虎离山
「舆图」
杨烟还是头回见阿艮吃东西。
他站着接过饼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咽,像只反刍青草的水牛。
明明那么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却满是沟壑裂纹老茧,像根枯槁树枝。
此刻虽然有满肚子话想问,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他吃东西,看着看着竟有些想笑。
想起自己小时候一直问他,到底用不用吃东西,还以为他真是个吸风饮露的神仙。
她捧着下巴,瞧得极认真,终于给刘子恨看得咽也咽不下去了。
“噎着啦?”杨烟忙从袖里抽出水袋,拽开木塞,还拿袖子擦了擦才递过来,“还没凉透。”
刘子恨却摇摇头,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破牛皮水袋,咕咚灌了一口。
杨烟嗅到若有若无,有些熟悉的酒气,是定州的高度酒酿,再冷也不会结冰,却还加了些什么。
“雄黄酒?”她惊到跳起,迅速从他手中拽下酒袋,塞来她的水袋,“这东西端午时尝尝就好,不要总喝,对身体不好,要多喝水!”
刘子恨没吭声,任她交换了双方的东西,手上有了热度,乖乖饮了些温水。
杨烟也学着他,抱着酒袋喝了一大口烈酒,没再被呛到,只是笑望着他,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踉跄称赞:“好酒!”
是魂牵梦萦的辛辣味道。
从西北到江南再到京城,跋涉那么多年,偏偏最眷恋的还是人生的第一口酒。
那拉开人生分离序幕,烈如刀子般的雄黄酒,似给她的生命剖开一道缺口,叫她的童年少年和现在,如隔银河天堑,不能相接。
隔了数年光阴,再饮一口雄黄,不再觉锋利如刀,而是密密麻麻似针,少年时的缺失,轻悄悄被缝补上了。
纵使黄尘踏遍,她其实一直都是她自己。
刘子恨却被她的目光灼烫到,脸颊蓦地飞出一抹红晕,赶忙提起胡饼咬了一口。
杨烟这下满意了:“对嘛,饼得这么吃才香。刚才跟只小鸟似的。”
“咳咳!”男人涨红了脸,极克制地咳嗽两声。
“怎么又噎着啦?”杨烟关切地问。
刘子恨只仰头“咕嘟咕嘟”将水袋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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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跑哪去了?”前头突然传来邱大仙的唤声。
“上茅房呢,来了!”杨烟捏鼻子回了一句,转头又对刘子恨道,“没事,你继续吃。”
他却再也吃不下去,把胡饼塞进怀里:“饱了。”
“哦。”杨烟努了努嘴,问,“我现在安全了,你要走了吗?”
刘子恨打量她一下,浅淡答:“送你到他身边,他才放心。”
说罢欲走,却被女子薅住袖子,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罐:“身上只带了这点儿面脂,你留着抹手。”
像平静湖面丢进块石子,眼见男人严肃的脸上表情要起皱,杨烟连忙解释:“算救命的谢礼,你别拒绝。日常使丝线的话,最好用布把手缠裹住,否则手就废了。”
她还惦记着他沟壑纵横的手。
刘子恨却低下头,躲开她诚挚的目光,默默将瓷罐收入袖子,然后飞身跃上顶棚,棚檐又抖落一阵雪。
杨烟眼前一空,心内也觉得怅怅,向棚顶自言自语道:“你离开的时候,不用告诉我,我就可以假装你一直都在了。”
低头看到石头上还放着刘子恨的酒袋——他们忘了换回来了。
后来骑马向南的一路上,杨烟都觉得很安心。
她知道在不远的地方,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都在。
邱大仙却越来越忧心忡忡,占卜告诉他,南方有阻,他们在偏离应该去的方向。
——
裴靖带一路仲家军留守兴叶城,支持耶律赫真稳步向外控制各城和部落。
杨烟和邱大仙轻骑两匹,很快追上后一步出发的仲家军右路军,索性随仲义同道,往西境边防关隘潼津关行进。
每日有往返前头骑兵营和后边右军的传信兵传消息。
杨烟便知一个月前,还是十月出头时,竟已有少量辽人骑兵趁黄河进入冰期,越河而来骚扰大祁西部边防城镇。
那是一股轻骑兵,全无辎重,用的是游击式路数,不像军队,反而更像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完全不讲武德。
镇西军最初未当回事,以为是流窜的逃兵,打哪儿便堵哪儿,直到发现堵不住了,顾此失彼——调兵去了南边,骑兵就扰北,调兵去了北边,骑兵就又跑去中部城墙挖洞。
“贼雀子,贼雀子!”镇西军指挥使何俊气到写奏折斥责那些野胡人是雀辈,不得不沿着西到西南国境关隘一线分散兵力布兵防守。
然而兵力一分散,骑兵大军猝然压境,直接破了西南两座城。
前前后后不到十日。
定州破城的历史重演了。
不久,仲义便收到冷玉笙从潼津关递来的信笺。
——
冷玉笙星夜兼程带兵到潼津关时,镇西军已悉数去守西南,一路都是折戟和烧烂的旗帜,士兵和马匹死尸。
镇西军只有一队士兵守关隘,已断粮两日。
“西辽人前日夜袭烧了粮草。”士兵哭着汇报。
冷玉笙叫仲家军接手潼津关,将沿路布下的粮草发放给镇西军救急,连夜召军将在军营商议对策。
“如此大规模调兵,绝非几日能成。”他向军师白冉道。
白冉颔首:“也就是提前许久,西辽人已打算越过西北防线,在薄弱西南处布兵。”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援助西南!”黄兵急着建议。
冷玉笙却抬手止住他的话,指了指舆图:“这回和六年前攻定州的区别是什么?”
黄兵摇头。
小将燕然飞手指沿着西辽在祁境的轨迹线路移动,回忆起在军中学的东西:
“之前胡人是攻占定州,现在却是破城后抢掠,并不占领,抢完一座城就去下一座,抢的还都是平民,与军队正面作战不多。许是入冬后缺粮草,便采用灵活机动战术……”
李骞道:“以战养战?所以毫无顾忌?”
“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萧玉何觉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潼津关。”杜风行动不便,却也凑在桌前,接了他的话。
“他们一路抢一路北上,眼瞅着快转一圈回来了。镇西军却只能在屁股后头追,还要安抚百姓流民,哪里能顾得过来?”
燕然飞却摇头:“北边有镇北军,他们又赢不了,要潼津关做什么?”
“难不成?”李骞猛地一惊。
白冉抚了抚头上纶巾:“那必然是抢咱们的粮草做补给,再杀回他们的兴叶城。”
冷玉笙点了点兴叶城:“若迂回围城后瓮中捉鳖杀了耶律赫真,那世宗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外乎与我们鱼死网破。可鱼死网破要付出巨大代价,西辽散了就散了,大祁却承受不起。”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人能想出的馊主意?耍的一个王朝团团转。
等兵将都散去,冷玉笙举着烛台站在舆图前久久未动。
寂静中只能听到窗外呼呼风声和室内水漏叮咚声响。
盈盈烛光照亮天下一隅。
舆图静默,他偏偏能看到什么在动,沿着祁朝广袤河山,沿着数十年两国相持相抗的岁月。
风云际会,他似触到暗涌中搅弄的那只手。
忽地抬袖一扫,将图上对垒的红黑小旗悉数扫走,舆图豁然清明。
一只手掌又重重按在舆图上。
他从不是谈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吟诗作赋温良恭俭让的风雅儒士,不是禁锢在战场拘泥于成败的武将,更不屑朝堂勾心斗角,只知躬身践行,走一程有一程的铺垫,登一阶有一阶的积累,一步步走向自己想去的地方。
天下一家,不只是承平的愿景。
朔北,一直都是他想要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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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渐深,一件披风搭到他的肩上。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冷玉笙拍拍楚辞的手,翻身坐进椅子,案几上一碗热汤已经放好了。
楚辞蹲下一只一只拾起小旗,放回舆图。
“接下来主子想怎么做?”他问。
冷玉笙的脸埋进碗里喝汤,顿了顿道:“在潼津关附近城镇布防,等着,在前头截断敌兵北上之路。”
“传信叫镇西军断后,顾好南边百姓就行。他们一直在派兵散击扰乱局势,声东击西,叫人再去探探,到底精锐兵将分了几路。”
他捏了捏本被冻得僵冷,喝热汤后渐渐松开的眉头:“跟本王玩三十六计呢。”
一直听闻那少年大名,却只在春搜射礼见过一面,怎么也想不起胡易长什么样了。
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为了逃离宫廷禁锢他卯足了劲表现,被赤影阁暗卫用暗器弄伤胳膊,得了一张漂亮狐皮。那姑娘无视自己心意把座位给了别人,然后杜风堕了马,成了一节无头公案。
帝王与大臣权衡来去,妥善端平了一碗水,并无人在意角落里被随意丢弃牺牲的少年。
他为少年辩白,却人微言轻。
像在一团乱麻中揪出最开始的线头,脑内灵光忽地一闪,他抠紧碗沿,到底一念差池带来无限祸患。
彼时他抚着新剥狐皮,轻念一句:“狐之捕雉,卑体弥耳,以待来也。”
“以待来也……”又重复了最后四个字。
这样的人,本该召于麾下,青梅煮酒,面对面端坐着对弈,谈笑交心间洞见彼此胸中丘壑。
现在却只能隔着迢迢山水风霜冰雪,用兵戈较量了。
幻觉中又回到在丛林中和红狐四目相对的一刻。
他搭起了弓箭。
此刻他放下汤碗,摇曳烛火将端坐人影放大映到墙面。
“楚辞,我真想见见他啊。”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
两日后,冷玉笙就收到仲义军队送来的两封信笺。
一封是仲义所书,交代自己带右路军不再南行,而是一路向北布防到兴叶城。
一封是熟悉的笔体。
他都能想象出杨烟咬着笔杆调皮书写打哑迷的样子,纸上只有四个字——“调虎离山”。
她也摸透了西辽这步棋,一直与他心心相印。
算起来,他的姑娘已离开半个月,他突然很想很想她。
又过几日,仲家军骑兵在潼津关某城外刚伏击掉第一波西辽军时,楚歌来临时指挥棚向冷玉笙指引道:“主子看谁来了?”
冷玉笙满脸烟尘,回头就见明媚的不能再明媚的一张笑脸闯入视野,叫黑黢黢军帐都生了光彩。
来不及抹一把脸,他捏着她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确认是个全胳膊全腿的活人。
想要抱她,但碍于周边都是人,只能强忍着念想,手上暗戳戳使力,掐得杨烟呲牙咧嘴,差点叫出声。
捕捉到那么一刻的表情失控,便心生某种餮足,他立刻松开了她。
“前头在打仗,你来这里做什么?”劈头骂几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在后方跟着舅舅,他很放心,但这姑娘从来只让他悬心。
他给她将披风帽子戴好,她的眼神便一直追着他的动作转悠,彼此对视间有缱绻情思流转。
“我来帮殿下解决难题了!”杨烟笑眯眯说。
冷玉笙饶有兴趣地抬眸:“本王有什么难题?”
“自然是‘贼雀子’。”
“怎么,姑娘改行做‘鹰’了?”他撩起她的手,捋了捋凉沁沁手指,不舍得丢开,又整个儿包了起来,“如何捉贼?”
杨烟道:“‘擒贼’当然要先‘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