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所见略同
「桃夭」
“这样啊……”
刘北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杨烟神色一如寻常,刘子恨却莫名低下头去,又沉默了。
杨烟歪了歪头,望向目不转睛盯着舆图的男人,结了冰霜的一缕发丝刚巧垂落,遮住他的眼睛,投出的一道阴影和长长睫毛一起颤动。
“英雄所见略同,对不对?”她向他笑。
她一笑,那眼睫便像被冻住,卡在那里。
空气里有了一瞬尴尬沉默,刘子恨后退一步,站到一侧放风,不再参与他们的讨论。
杨烟只能伸手拽了拽邱大仙袖子:“是吧,师父?”
邱大仙反应慢了半拍,点头:“不错。”
接着反持拂尘,以杆为指,点了舆图上一处地方。
“奉皇命助耶律赫真讨伐世宗的是镇北军,镇西军的任务只是守国门。西南战事已损耗小半兵力,潼津关以北又都被仲家军占了,此时镇西军是选择放西辽军走,还是拿剩下一半兵力跟他们拼了?”
几人迅速交换了眼神,李骞想到镇西军指挥使何俊其人,忖道:“何俊行事的确瞻前顾后,气量不大。有仲家军在前,定如鲠在喉,此战败不得,也胜不得。”
燕然飞一点就透,“哦”了一声。
“我懂了,胜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被仲家军占去功劳。败了,仲家军会继续向南驻扎,镇西军颜面更是扫地。”
“所以‘请神’不如‘送神’,叫西辽军跑了,仲家军才能离开潼津关去追,直接送走两尊神。”杨烟道,“这于镇西军来说,才是当下最优解。”
她从邱大仙手中取过火折,火光照亮了小兵刘北的脸。
这少年尚未看明白,一腔热血开始上涌,严寒冬月里脸都涨得通红。
“姐姐,可这是消极怠战,危急关头竟还要推卸责任,忙着内斗不顾国家大局,这算什么军人?难不成大祁的军队,除了镇北军都是一盘散沙?”
尖锐一问叫众人都无言以对,连一向淡定的李骞脸色都凝重起来。
中央禁军花拳绣腿,边防禁军各自为政,都是几代君王治下积累的症结。
赤狐军重振后,中央禁军由张訏主持全面整军,气象已焕然一新,边防军却还在原地踏步。
杨烟开始找补:“我就那么随口一猜,也许镇西军会殊死一搏呢?”
但没人信这个。
西南相对太平,镇西军疏于征战,一直像个摆设,又多是中央禁军淘汰下来的士兵,久驻边防不得归乡,自然也聚不得人心。
后续边防军整顿仍是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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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大仙却爽笑一声:“‘弱则生,柔则存’,贫道倒想劝劝你们这些莽撞小子,凡事当先动脑想法子,未到生死存亡之际,保全自己无可厚非,你们的将军定也不会叫你们白白牺牲送死。”
他点了点拂尘杆:“其实将西辽军送走,未尝不是件好事。”
“师父是说这儿么?”
杨烟将拂尘杆移开,拿火折靠近舆图,见那是潼津关西南、黄河对岸一处峡谷。
“这是西辽国离黄河最近之处,西辽军定会选择在此处过河。过河穿过峡谷再翻过山,不出一日就能入国境。”
几人将目光聚焦到那处叫青门峡的地方。
杨烟接着说:“若没有讨伐圣旨,咱们的军队就不好直接入境大张旗鼓追过去,唯有在此峡谷设伏。”
“若伏击不成呢?”刘北问。
“搜罗了足够粮草,到时轻骑兵与重骑兵会师,若再去夺兴叶城,则定有一场大战。可我军连小股兵力都伏击不成,一直被带着跑,疲于奔命,士气必定大损。”李骞解释。
“若他们就此猫在南都,那只能等耶律赫真掉头攻城再打援助,不知又要等到何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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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寒风猝然卷进小巷,一团火光渐渐延展到巷口。
听闻脚步声,杨烟连忙吹熄火折,六人屏息隐进黑暗。
一个身影却迅速挡在她面前,高大坚实后背遮住她的视线。
等巡逻士兵踏步走过,巷外重归寂静,邱大仙默默收了舆图,大家心照不宣排着队继续往外走,去寻城中心所在。
杨烟个子矮走在最前头,刘子恨个子最高,走在最后,她便不能再望到他的背影。
沿途皆是石屋、泥巴墙,屋里偶尔映着一豆灯光,高檐耸立的中心宫殿很容易找见。
燕然飞才轻轻撂出句话:“这破国家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冻,除了黥兵犊武向外劫掠,生活也没什么乐子。这里还叫南都呢,除了兵,根本见不到百姓,明明像座鬼城。”
“但自古就有许多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你眼中的‘鬼城’,也是别人的故乡。”杨烟反驳,“就像很多人说定州干燥苦寒,不比江南,但在我心里,家乡就是很好。”
燕然飞被怼得不吭声,想起自己故乡,关中平原的一座小城,每年到特定季节,也有黄土风沙漫卷,但此刻回忆里尽是春日融融暖风。
李骞出面调和:“‘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嘛,路上遇见的老汉,不也甘愿守着个帐篷过冬?”
杨烟点头,没头没脑答:“就像草木和鸟兽。”
话锋猛地一转,她指指隐约望见的屋顶檐角:“前头应该就是行宫。”
那本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但计划不如变化大。
“不知潼津关情况如何了……”她喃喃,悄悄思念起远在那头的小王爷——他面前总是有一重又一重的难关要越,不止有外部敌人要战胜,还有内部利益要平衡。
极难能过一天鸟兽般的闲散日子。
邱大仙跟她想到一起,算了算时间,他们已离开六天。
“若如我们所推测,怕是此时,西辽军已南下在过黄河,不知殿下如何应对的。”
听这老头儿“小玉哥”“小玉哥”的叫惯了,乍听这么板正的称呼杨烟竟有些不习惯。
她用力挤出个笑来:“殿下又不傻,指定在后头追呢。”
燕然飞快走几步:“那咱们快些办事,早点回去复命。”
杨烟却薅住他:“计划得变一变了,大家分头行动,绝不能叫两军在南都会师。”
——
南都青峡城行宫内修了个封闭暖房,贯通彻夜不熄的地龙,连院落都覆上明瓦顶,白日里能透进明晃晃日光。
即使在塞外料峭寒冬,室内依然温暖如春。
从两年前回了西辽,胡易就命人修葺这处宫殿,似乎早已预见今日局面。
已至夜深,院内明瓦天顶上结着重重霜花,外头是呜咽不止的风声。
着白色狐裘披风的女子站在窗口,凝神望向院中一棵桃树。
桃树感了暖意,枝干上竟零星有小芽儿冒出。
侍女走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又端来碗热腾腾羊奶。
闻到腥膻味儿,娄芸芸捂了捂嘴,抑住翻涌呕意。
她推开碗:“实在喝不下去。”
侍女又往她嘴边送了送:“公主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肚子里小世子考虑。”
女子抚了抚略略隆起的肚子,明艳的脸上溢满柔情,自言自语:“耶耶什么时候回来呢?知不知道娘娘为你、为耶耶受的罪?”
“罢了罢了。”娄芸芸叹了口气,接过碗捧到脸上,侍女立即回身去取梅子给她止吐。
院顶角落的明瓦悄悄被卸下一块,声音被殿门推开的“嘎吱”声遮掩。
“不必跟着了。”眉清目秀的男孩一蹦一跳走进来,回身对侍卫嘱咐。
女子正以手撑额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懒懒发呆。
“姐姐,又不舒服了?”耶律弘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段时间总看她吃不下喝不下的,“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叫王医给你瞧瞧。”
旁侧侍女抿了抿嘴,憋住笑意。
娄芸芸指了指那株桃树:“阿弘,瞧!这是你姐夫去年亲手植下的,今年就能开花了。”
耶律弘却不屑撇嘴:“我瞧着他就是给姐姐灌了迷魂汤——”
“住嘴!”娄芸芸却道,“没有他,你还在北都流放,我还在祁朝做……婢女。”
“可他只是个汉人。”耶律弘呲着嘴,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像头小兽,“阴险狡诈,非我族类。”
“你的族类却不是要流放你,就是要杀你。”娄芸芸啐道,将男孩的手移到自己肚子上,“阿弘,你马上要做舅舅了。”
“什么?!”耶律弘拧了拧眉头,脸上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意,“本王承认你跟他的婚事了吗?你竟有了他的杂种?”
“耶律弘,你以为你的王位是如何得来,就是他用阴险狡诈帮你挣来的!”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到男孩脸上。
娄芸芸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她还是第一次打他。
侍女吓得迅速跪倒在地。
男孩捂住脸颊,眼睛里挤出一颗泪珠,却未下落:“他是为了我么?明明是为一己私欲,挑拨两国关系,拿咱们做棋子用。”
“姐姐,他这种人,对谁都不会真心!你真是糊涂!”
耶律弘汹汹推开殿门欲走,回头恶狠狠道:“等我长大了,会亲手杀了他。”
“阿弘!”娄芸芸无力唤了一声,叫侍女追出去跟着他,自己坐在原处悄悄抹泪。
恍惚中却见窗外桃树迅速打开花苞,簇簇桃花挂满枝头。
想起那少年离开前说:“桃花开时,我就回来了。”
她立即从椅子上跃起,奔向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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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里赫然出现一袭白衫、长身纤薄的少年,竟还是两年多前在惟春阁初见时的样子。
那是暮春雨中歌楼,高髻金钿戴面纱的女子被公子王孙众星捧月坐台上抚阮,抬眉却见阁中守卫在驱离一个落魄书生。
书生倔着一张干净俏脸,却死死捂住胸前画纸,被推出门时仍在回头注视她。
那双眼睛细长微挑,似蒙着迷蒙雾气,全部焦点却集中在她身上——她仿佛成了他唯一的光源。
众目睽睽下,娄芸芸鬼使神差弃了阮,追着来到楼外廊下。
檐下雨潺潺,却见少年在廊中边跑还边拿毛笔在画纸上补了一点。
然后他被人大力推出游廊,推入雨中,踉跄跌到地上,手中画纸散了一地。
他扑着四处去捡拾纸张。
娄芸芸提起裙摆,绣花鞋踩进雨里溅起水花,侍女追在身后为她撑伞,见她信手捻起一张浸湿画纸。
画上蒙纱女子弹着阮咸,抬眼却从纸间懵懂凝视过来。
娄芸芸的手抖了又抖,一时分不清,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刻,究竟谁成了谁的风景。
那天,她一身红衣站在雨里,头顶叫人撑着绘满荼蘼牡丹的华丽油伞,躬身向伏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招了招手:
“过来……”
而此刻,白衣少年信步走到夭夭桃花树下,向她招了招手: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