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寒风吹破天边的一角,撕出一抹朦胧的鱼肚白。
积雪压在枝头,万籁俱寂。
文德殿,一场看似寻常的朝会,却因着秦子羡的出班下跪,陡然间暗流涌动,起了风云之象。
“秦卿,何故突然跪下?”赵谦寻见秦子羡自袖袋中取出一纸文书,眸中露出疑惑。
秦子羡双手郑重托起认罪书,朗声道:“回禀陛下,微臣这一跪是代家父,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
话落,一片鸦雀无声。
群臣无人敢交耳私语,然各人神色却是精彩纷呈。
震惊者有之,错愕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恍然大悟者亦有之。
赵谦寻脸色微沉,睨了眼秦子羡手中之物,“秦相是被永平会逆贼杀害,那些逆贼如今也已被大理寺处以极刑而死。何来欺君罔上,陷杀忠良之罪?”
秦子羡明白,皇帝此话颇有几分委婉相劝息事之意,但此事如不昭告天下,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他日百年之后,也无法面对尽忠职守的千千万万墨家军英灵。
暗暗深吸一口气,他续道:“此乃陈年旧罪,霍霍滔天,若不供于御前,晓喻天下,只怕家父会死无安宁。还请陛下容微臣详奏。”
看着下首不卑不亢,气韵如沉璧的皇叔,赵谦寻身子微微紧绷,不禁生出丝丝忌惮。
他已猜到秦子羡要说的是墨家之案,但当年之事杀戮太重,牵涉甚广,此中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稍一凝思便能猜到。
“眼下罪名尚未有定论,不宜当殿宣读。下朝后,来御书房禀报。”
秦子羡凛然道:“大丈夫为国尽忠,不敢藏头缩尾!十八年前,家父与蔡进串谋,以罗刹帝国进贡的火铳,诬告骠骑大将军墨武‘交通外邦,意图不轨’,欺瞒太后与陛下,此其罪一也!
为坐实诬告内容,断绝破译罗刹文的可能性,家父又将罗刹传教士驱逐出境,令其永世不得入颂,更奏请皇太后施行闭关锁国之策,此其罪二也!
家父又命负责押解流放墨家军的蔡进,对身中软骨散的墨家军进行残忍的屠杀,令千万忠魂命冤丧沙门岛,此其罪三也!”
赵谦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浑身散发着寒气,额角青筋隐显,“住口,朕让你去御书房禀报!来人,将他拖下去!”
一声令下,殿外竟是无人应答。
赵谦寻愕住,而后缓缓地看向赵君珩。
只见他缓缓出班,一揖到底:“陛下,臣亦有要事启奏。”
赵谦寻眉眼一厉,难得地对赵君珩沉了脸色,“皇叔,你要说甚?”
赵君珩朗声道:“臣此次伐辽,偶然觅得了那柄嫁祸墨家的罗刹短铳,还有当年进献此短铳的传教士。陛下若有任何疑问,可当堂召见那传教士,详细询问。”
“皇叔,你!”赵谦寻忽然噤声,陷入矛盾的痛苦之中。
是了,蓁蓁是墨家的嫡女,皇叔心仪她,自然要为她的家族平反。
反观他自己,虽坐在人人艳羡的龙椅之上,但却事事掣肘,畏手畏脚,连真正欢喜的人都无法拥有,十足十的懦夫!
“臣恭请陛下恩准重查墨家冤案。”
赵君珩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慑人的威严。
霎时间,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在大殿上蔓延开来。
已被提拔为大理寺卿的方晏清,鉴貌辨色,站出来道:“陛下,墨家军尽忠职守,当年英勇至今仍为百姓私下传颂。
重审此案,并非只关乎有罪者应如何处罚,更是要令天下百姓信服朝廷。
若是搪塞敷衍而过,必致百姓失望,将士寒心。最终所伤者,乃陛下与太后的威名。是以,臣恳请陛下接纳恩准王爷的谏言。”
群臣之中,不乏有当年迫于压力而随波逐流的人。此刻,人证物证俱全,诸人皆大义凛然地出班。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臣也附议。”
“臣等附议,请陛下恩准,重查墨家旧案。”
附议之声响彻整个大殿,赵谦寻脱力般地跌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文武百官,亦是长跪不起。
这些人中,天良发现者毕竟少数,忌惮秦王的却甚多。
僵持片晌,赵谦寻眸光渐渐黯淡下来,抓着随安的手,颓然走出了文德殿。
良久,殿外传来内侍激动人心的声音。
“陛下有令,着令秦王率大理寺重审墨家旧案。”
赵君珩徐徐挺直腰背,眸中精光四溢。
秦子羡上呈的认罪书,虽不能动郑氏根本,但足以令赵谦寻与之关系恶化。
浸淫皇权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人的忤逆,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苗头,也必要狠决扑灭。
而他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
*
慈明宫来仪殿,春寒料峭。
“砰!”
郑太后忍无可忍,砸了手边的茶盏。
“凭着一封真假难辨的手书,皇帝就命大理寺重查墨家旧案,你是存心要气死哀家吗?”
赵谦寻抬眸看向郑太后,“儿臣下朝后已宣秦子羡确认过了,那认罪书的确是秦善亲笔。”
郑太后烦躁地打断:“十八年前,墨家交通外邦,犯的是谋逆的大罪。证据确凿,何需再审。定是秦善那厮贪生怕死,被人胁迫了,才会写下什么认罪书。”
赵谦寻默了默,续道:“除了秦善的认罪书,皇叔此次伐辽,还找到了那柄当年诬陷墨家的短铳,以及进献短铳的罗刹传教士。眼下,这传教士就在秦王府,明日将去大理寺译出墨家旧案卷宗上的异族文字。”
“罗刹传教士”五字一入耳,郑太后顿时如遭雷击,怒道:“放肆!我们大颂的事情,何时轮到一个红毛鬼来指手画脚了?”
赵谦寻紧了紧握拳的双手,坚决地道:“母后,重审墨家旧案乃百官所请,若不恩准,恐会寒天下百姓、将士的心。”
顿了顿,他委婉而隐晦地道:“况且此事,秦善已一人揽下,母后只需顺着台阶走下来...”
“你住口!”郑太后凤威大怒,随手抄起一块青玉镇纸狠狠砸向赵谦寻。
“嘭!”
赵谦寻没有闪避,那镇纸砸在了他额头上,瞬间有血汩汩涌出。
青玉镇纸随即落地,染了血迹。
来仪殿内,一时气压极低,李江等内侍已吓得跪伏了下去。
赵谦寻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脸上的血珠越来越多,看着有些可怖。
他似感知不到疼痛,只一双黑眸愈发雪亮而倔强地回视着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