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女主子不喜欢太监伺候,但自那场风波之后,皇贵妃成了皇后娘娘,身边也多了一个名叫江忠的太监。
这江忠原本只是一个杂役小太监,却撞了大运被皇后娘娘看中,提拔起来做了飞香殿的掌事太监。初时还有人不服气,但江忠手段高超,不过数日便把飞香殿的内侍们管教的服服帖帖。
何盘盘性格稳重,私下里叮嘱香茵芳意等人不要跟江忠别苗头,“原本就应有掌事太监,先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才让咱们代掌其职,如今江忠来了,咱们自然要配合其行事,好为娘娘分忧,若你们胆敢与其相争,误了娘娘的事,那谁也保不住你们。”
香茵芳意等人自然知道利害关系,她们眼见着娘娘一路高升做了皇后,小皇子也被封为太子,日后娘娘便是太后,她们哪里还有其他的心思,只想着怎么好好当差,好不被旁人顶替位置。
按理说身为皇后要入住坤宁宫,但紫禁城的宫室太过狭小,江玉燕跟庆隆帝一样不喜欢生活在那里。于是她干脆将几位公主的生母提拔起来,又让她们在紫禁城打理宫务,自己仍住在西苑。
而庆隆帝自被十八皇子一剑刺中心脉后,虽有苏樱及时出手救治,但是仍大伤元气,每天只能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就连往日的药浴都要停掉,要等他养好身体才能继续。这一年多调养出来的效果一夕消散,庆隆帝不用看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老态龙钟。
原本庆隆帝已做好完全的准备应对柳茂之和十三皇子的叛乱,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年仅十二岁的小十八竟然会袖中藏剑,趁着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被擒拿住的十三皇子身上时,刺杀皇父。
接连遭遇儿子的背叛,使庆隆帝的性情变得极为古怪,除了江玉燕,他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就连素日最宠爱的天麟太子,他也生出了一丝隔阂,再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一次。
江玉燕为了照顾老皇帝,将奏折搬到飞香殿处理,老皇帝在内室的床上躺着,她就在临窗的大炕上批阅奏折,时不时跟老皇帝说几句话,以学生的姿态求教朝政,老皇帝心中慰贴,倾囊相授治国之术。
何盘盘和江忠一起立在一旁伺候笔墨,轻手轻脚的整理奏折。
朝中的大臣们现在哪里还敢质疑后宫干政的事,他们现在人人自顾不暇。这场谋逆犯上的宫变,牵扯出数百人,龙子凤孙都说斩就斩,遑论王公大臣。江玉燕若不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才是犯傻,谁敢站出来跟她唱反调,那轻则贬官流放,重则抄家灭族。
其实江玉燕现在大可以让老皇帝早登极乐,自己扶幼帝登基垂帘听政。可是既然她没有想把孩子养成废物,那等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想让太后退回后宫养老。所以,还是让孩子从她手里接过皇位吧。那老皇帝现在就还不能死。
庆隆帝自然能想到若江玉燕有二心,便会想扶持小太子上位,自己就成了绊脚石,可是他能感觉到苏樱和太医院的人治疗的尽心尽力。也正因为此事,庆隆帝才真的彻底信任江玉燕。
觉察到老皇帝悄然发生的变化,江玉燕乘胜追击,彻底在他的脑海中刻下烙印——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有江玉燕,此生最爱的人只有江玉燕。
这一日,江玉燕照常在飞香殿批阅奏折,庆隆帝精神不济已经昏睡过去。江忠轻手轻脚的从外面进来,俯身在江玉燕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果真?”江玉燕面带笑意,“那他们何时能到?”
江忠低声道,“若不出意外的话,七日后船就会到涿州。”
“好,”江玉燕将剩下的几本奏折处理完,起身去看了看老皇帝,见他睡得正沉,便让何盘盘守在此处,若皇帝醒了就让晓寒去找她。
因老皇帝受伤,为了方便治疗,苏樱搬到了飞香殿偏殿。此刻她正抱着小公主坐在窗边玩耍,小太子则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自从两个孩子出生,苏樱便主动接过了照顾他们的责任,用她的话说,“事情都是奶娘们在做,我只是抱一抱哄一哄而已。”
江玉燕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每天也只能早晚来看一下孩子们,偏这两个孩子最喜欢她,一见到就激动的“啊啊啊”叫起来。
小公主的喊叫声把小太子吵醒了,小太子睁开眼睛看到娘亲,伸手就要抱抱,小公主激的在苏樱怀里乱动,也向江玉燕伸出手要抱。
“两个磨人精,”江玉燕没好气的单手把小太子抱起来,另一只手又接过苏樱怀里的小公主。
两个小家伙现在已经明白,如果不接受被娘亲同时抱着,那得到的结果就是谁也得不到抱抱。现在终于可以在江玉燕的怀里和平共处,不吵不闹的依偎在一起。
“天麟和囡囡一看见你就把我抛在脑后了,”苏樱佯做吃醋,点着小公主的鼻尖,“刚刚还跟我玩的好好的,一看见娘亲就不要姨姨了。”
小公主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咧开嘴咯咯的笑起来。小太子把头靠在娘亲的颈窝处,侧脸看着她们,也跟着笑起来。
江玉燕抱着两个孩子,掂了掂斤两,“我怎么觉得他们俩重了些。”
“孩子嘛,一天一个样,”苏樱怕江玉燕抱着两个孩子太累,让她坐到榻上歇会。
“我坐了大半日,正好站起来走走,”两个小娃娃对江玉燕来说毫不费力,她抱着孩子往外走,“今天太阳好,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太阳再好,也是冬天了,苏樱让奶娘们去拿孩子们的厚毛包裹,自己也穿上厚衣服,还给江玉燕也披上狐皮大氅。
江玉燕又怎么会怕这点寒意,却也没有推辞苏樱的好意,两个孩子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被包裹成两个毛球。
此时菊花已谢,梅花未开,树梢上只有宫人们装饰的蜡花。
江玉燕和苏樱走在前面,宫人们远远的跟在后头。
“姐姐,我今天得到消息,干娘和干爹现在正在来京城的船上,再过七八日就能到了。”
苏樱又惊又喜,“他们要来京城?”说完又想到,“当初他们留在恶魔岛是为了要救治燕南天,那现在……”
“燕南天已经苏醒,现今正在沿海一带帮助官兵清剿倭寇,”江玉燕笑着说,“宁波府的胡凤阳胡将军,还上折子为燕南天请功呢。”
“我在恶魔岛上的时候,总听爹说起当年燕大侠的事迹,现在看来他所言非虚。”苏樱想起常百草那些溢美之词便忍不住摇摇头,“只希望他来到京城之后,能不要再一直谈论燕南天又做了什么。”
“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江玉燕笑道,“燕南天此次功绩不小,我已经批准了胡凤阳的折子,还准备向陛下为他讨一个封赏。到时候不仅干爹要谈论燕南天的义举,说不定就连宫里的宫女们也要来向你打听燕大侠。”
苏樱嘴上说着听腻了燕南天的事迹,但其实她亦是对燕南天极为推崇的,她也实在想亲眼见见燕南天的纵横一剑。
“等燕南天进京受封的时候,我一定如你所愿,”江玉燕打趣道,“到时候不要说看燕南天的剑法,就是你想要他的人,我也自当让姐姐如愿以偿。”
苏樱脸涨的通红,跺脚道,“燕儿,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哦呦,囡囡快看,你苏樱姨姨生气了,”江玉燕逗着女儿去哄苏樱,“这可怎么办,囡囡快哄哄你的姨姨,不然以后姨姨就不跟你玩了。”
小公主咿咿呀呀的向苏樱说话,小太子也跟着喊叫起来,苏樱知道,若是她不予回应,这两个小祖宗便会哇哇哭起来,只能瞪一眼江玉燕,然后低下头“哦哦哦”的哄着两个小宝宝一问一答。
江玉燕哈哈大笑起来,逗弄苏樱是她的一大乐趣。
沿着太液池溜达一圈,江玉燕把两个孩子丢给苏樱和奶娘们,心情舒畅的去找老皇帝。
“七郎,”江玉燕柔声劝老皇帝起来活动活动,“太医说了,你不能一直躺着,要多起来走走。”
庆隆帝睡了大半天,也躺够了,便顺着江玉燕的意思下床走了两圈,现在寒冬腊月的,他是绝对不要离开温暖的房间去院子里的。
江玉燕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拿他没有法子,“咱们去前面花厅那边走走,不去院子里。”
“好吧,”庆隆帝无奈的答应,他现在整个人疲懒的很,若不是江玉燕开口,他是一动都不想动。
等帝后两人离开内室,何盘盘便示意宫女们开窗通风,将床上的寝具更换一新。皇后娘娘喜洁,飞香殿上下人等自然加倍注意清洁事宜。
花厅里的炭火生的更足,四周摆放着暖棚里培育的兰花,兰香沁人心脾,庆隆帝尤为喜爱兰花,也最爱画兰。
“这株墨兰开的好,”庆隆帝心中喜欢,当即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他要将这墨兰绘于纸上。
江玉燕亲自给他研墨,“我要好好跟您学学怎么下笔,我画的兰花没有一点神韵,就像是杂草一样生硬。”
庆隆帝哈哈一笑,“常言道,‘画兰先撇叶,’起笔时要轻轻运腕,笔触宜轻不宜重。”说着下笔画了几笔,一丛兰草跃然纸上,“画兰之花,应画其风韵飘然,不可着一丝尘俗之气。”他似是信手胡乱点了几下,却笔下生花,一副墨兰图跃然纸上。
江玉燕赞叹出声,边比划着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随手点两下就画好了!”
庆隆帝笑着把笔递给她,“你在旁边也画一个。”
“我,不行的,我会把这副画给毁了的,”江玉燕推拒不肯,“这样好的一副画,我要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日日欣赏。”
“你只管下笔,”庆隆帝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画一副便可。”
江玉燕推脱不过,只能接过笔,跟老皇帝换了位置,提笔在一旁画了几笔,画完自己都觉得不满意,她前世今生又哪里又精力钻研画画呢。
“我就说我画的不好,好好的一副画现在也不成样子了。”江玉燕撅着嘴,老大的不乐意。
庆隆帝却喜欢她这样的小儿女姿态,觉得她率真可爱,笑着哄道,“都是我的不是,就让我来补救一二吧。”说着接过笔,在江玉燕画的兰草上添了几笔,瞬间化腐朽为神奇,“画兰时,若有一叶不通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可以添上两朵兰花遮掩,或以花丛脞于其间,便能全其美矣。”
“七郎,你真厉害!”江玉燕拿着画看来看去,爱不释手,“七郎,我要在这画上题字,等以后我们再看这画的时候,就能想到现在的情景。”
江玉燕的字是老皇帝一手教出来的,她行云流水将今日之事题于画上,老皇帝读了一遍,赞了又赞,“燕儿的文笔愈发精炼。”说着,取出私印落款盖章。
“燕儿,”庆隆帝将私印交予江玉燕,“这枚印信可调动五城兵马司,现就交由你保管。”
“七郎,你这是做什么?”江玉燕不肯接受,眼圈一红,“你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印信交给我?”
庆隆帝看江玉燕红了眼眶,心里不是滋味,“燕儿,你听我说。我的身体我清楚,就算太医不说,我也知道,我恐怕没有几年好活的了。”说着忍不住叹息一声,“当时那一剑刺中我的胸口时,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捂着胸口,“蓬莱的医术是很高明,可惜她终归也没有回天之力。伤口可以复原,但心脉受损却不可逆转,我只怕有朝一日会一睡不醒,那些狼臣贼子虎视眈眈,你跟孩子又该如何是好。”
“七郎,”江玉燕滚下泪珠,泣不成声,“只恨这贼老天不开眼,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们!”
“能遇到你,已是上天垂怜。”庆隆帝心中酸涩,“燕儿,你收好这枚印信,若真有不测,我的身后事还要靠你操持,你万万不能再出任何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