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唤只是靠在墙边,凝视着她,淡然地说:“汤药之苦,于我心中苦楚,只千分之一。蜜饯还是留给小姐吧。”
弥霜察觉到风唤一直注视自己,没有移开过视线,她觉得不自在,拿出一块巾帕将蜜饯包裹起来,放到风唤面前。
“千分之一也是难受,蜜饯解苦,这些就留给先生吧……”
风唤看见弥霜低着头,她把玩着腰间挂垂的玉佩,安静的气氛让她有点手足无措。
风唤心中,有很多话想与她说。
你的心还痛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不记得我们一起研学药理。
不记得为我学着去煮翡翠绿叶。
不记得为我勤练针黹……
他不敢多言,担心她看出端倪。
沉默过后,他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苦药,一饮而尽。
弥霜终于放松下来,跟他行礼说:“父亲知道先生服下汤药,应该放心不少,不打扰先生休息,告辞了。”
弥霜来见他,仿佛只是为了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之后才可以早早出去玩。
他看着弥霜雀跃远去的背影,吃着她留下的蜜饯,他心里想着的,口中品尝的,都是从未有过的苦楚。
就在弥霜快要消失在楼道转角位置时,她停住脚步,迎着暖和日光转身回首,远远向他挥手。
浅金色的光,像一层薄薄的羽翼覆盖在她的身上,她如刚羽化登仙之人:
“别担心,我明天再来给先生送药。”
灵虚宫,药圃中。
凌天哲正在为风唤晾晒药材,在铺摆药材时,他看见山林竹影间,有一个身影缓缓隐现。
直到那人出现在他的跟前,他才看清,那是藏剑山庄庄主,青松。
凌天哲手中的干草被他突然攥紧的手,握得粉碎。
青松向凌天哲躬身作揖道:“晚生初次拜见前辈,没有备礼,但想将此物交由您保管。”
青松双手捧出七星连环佩和精钢九节鞭,递给凌天哲。
凌天哲想到青松强行为弥霜唤醒记忆,导致她深受血毒之苦,他心中的怒火掩盖一切理智。
凌天哲随手拿起九折鞭,毫无章法地向青松鞭笞过去。
青松身中数鞭,强忍疼痛,岿然不动。
青松说:“凌风唤血毒发作后,如果匪天易侍穷追不舍,谁来保护弥霜?”
凌天哲高举的手凌空停住,九节鞭在半空中骤然下落,发出铮铮幽鸣。
青松知道凌天哲已有动摇,他说:“我会尊重弥霜,不再私自替她做决定。只要她不想,我就不会帮她唤醒记忆。”
“我也不会再使九节鞭。”
凌天哲感到被他人威胁,心中的犹豫荡然无存,愤怒的气焰更盛,挥鞭就要朝青松鞭笞过去。
下一刻,竹条在空中断枝散飞。
弥霜提起竹篮,为青松挡住落鞭,她手中的草药尽数洒落在地。
弥霜挡在青松身前,她看见父亲怒不可遏,本来心生怯懦,但看到青松身上皮肉开裂,她冲口而出说:“庄主数次救我于险境,爹爹怎可对他动武……”
凌天哲担心弥霜想起过往,心中纵有千般道理,也只能闭口不谈。
弥霜看父亲不置可否,在他欲说还休时,她毅然牵着青松的手带走了他。
后来,弥霜请了明毓帮青松包扎伤口。
弥霜说:“庄主,对不起,我不懂用药,如果帮你包扎怕会弄巧反拙……但我可以学……”
青松看着弥霜对自己如从前那般关切,他知道心底的渴望快要成真,他沉住气,看似平静而轻柔地说:“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学。”
翌日,绯烬帮风唤整理着房间,她不敢说话。
自从弥霜出事后,她的哥哥好像变了另一个人,平时总爱开玩笑打趣别人,现在只会沉默静思。
本是谦谦君子的他,现在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风唤独坐于窗前,从山林之中传来的微风,在他飘逸的长发之间,留下无以名状的踪迹,就像他的思绪一样,凌乱无章。
绯烬想帮他挽起长发,束成高髻,让他恢复往日的文质彬彬。
他只是语带冰冷地说:“出去。”
绯烬无奈地看着风唤,她以为自己打扰了他的失神远望,后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在药圃里的弥霜。
自从弥霜康复后,就忘记了对医经、药典的所识所学,这几天她总是跟着明毓重拾草药旧识。
风唤眼看着弥霜提着篮子,跟着明毓到林中采药,他才将视线收回。
风唤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盈着担忧之色。
绯烬虽然也对风唤担忧不已,但她知道不应跟随,只是轻声嘱咐他,一切小心。
风唤循着弥霜的踪迹来到林中,却四顾无人,只有虫鸟哀啼。
后来,树叶沙沙作响,他感到脸上几点清冷之感,天上忽然乌云叆叇,飘洒着雨粉茸茸。
林间的雾气,被逐渐急促的雨脚,催动得四处弥散。
他寻得一处山间小屋,以为弥霜会在此处躲雨,然而里头空无一人。
他看着小屋外风雨淅沥,他想起四年前,也经历着一样的光景。
四年前,骤雨初歇,空山寂静。
风唤在山中一处洞穴中匿藏。
他感到身上的刀伤,如火炙般的疼痛,然而他还在庆幸,方才的雨,将他一路滴落的血,冲洗殆尽。
即使他在林中晕倒,追杀他的人,也寻不到他。
前几天,风唤刚刚为弥霜以血续命,身体还没有恢复,他就接到匪天易侍的任务。
他本可以将此次任务转派他人,但完成这次舟山的肃清,他就可以控制灵药谷培育情蛊解药,换取第一颗东皇乾坤丹,那是弥霜不再被血毒束缚的希望。
在肃清舟山的过程中,他多多少少有点力不从心,重挫对方主力时,他也身中刀伤,当时他遁逃林中,暗渡陈仓。
他匿藏得太隐蔽,连同伴都无法寻他。
他的止血药膏耗尽,身体逐渐无力,意识快要陷入虚无。
就在眼帘快到落下的时候,轻罗衣袖透着日光,在他眼前飘逸。
他看见弥霜,提着篮子蹲跪在自己的面前,她拿起鸿鹄巾帕,为他轻抹额上的汗珠。
风唤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说:“别怕,有我在……”
四处泛起鸟鸣,他被空山回音惊醒,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强撑着身体,往洞外走去……
几天后,风唤终于回到凌府,看着弥霜雀跃地向他跑来,她的笑容逐渐抹去了他身上的痛楚。
风唤看着弥霜吃下,融合了东皇乾坤丹的云片糕后,终于如释重负,晕倒在地……
时至今日,风唤看着碧山小屋外风雨飘摇,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扰乱了他的回忆。
弥霜以衣袖护着药篮子,撑着芋头叶片,跑到小屋里躲雨。
风唤看着药篮子,他的心中已然猜到个大概,但他让欣喜的心思暗暗地沉于心底。
弥霜说:“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先生放心,我已为你备好这几天的草药,不会耽误你服药的。”
风唤说:“你……为何独自采药?明毓呢?”
弥霜说:“方才着急躲雨,我与明毓走散了。”
她看着屋外的烟雨朦胧说:“别担心,他答应过,会来接我……”
风唤看见,有人撑着伞从风雨淅沥中穿梭而来,他以为是明毓。
“庄主……”弥霜轻声朝屋外说着。
青松撑着伞来到屋檐之下,看着弥霜与风唤共处一室,沉默不语。
弥霜将青松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风唤。
风唤只觉得心脏开始麻痹,身体动弹不得。
弥霜看风唤不为所动,将雨伞放在墙角说:“我们着急回去替先生煎药,先告辞了,你可以等雨小一点再回来。”
随后,弥霜躲进了青松的雨伞下,青松本是孤清冷傲的目光,看见弥霜靠近,转而变得温柔清澈,二人相视而笑,逐渐远去。
风唤心中的苦痛突然蔓延全身,他靠在墙上,眼看着,在风雨飘摇之中,弥霜与青松再无踪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