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老郑的儿子,“你爸爸是回老家去了吗?”
每当人们这样问的时候,老郑的儿子郑硕勇总是笑着摇摇头,有时候会支支吾吾地说没有。
他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平时工作又忙,一闲下来就急着应付家里的一地鸡毛,没有多少与周围人闲聊攀谈的时间。
好在现在这个时代,喜欢当面攀谈、八卦的人也少了,交流都转移到了线上。也很少有人会当面问郑硕勇了,除了几个老郑的朋友同事。
老郑老家是在L省西边的一个镇上,他和老伴是跟着儿子来到了琴岛市,一家人虽然生活不富裕,但是聚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七年前孙女出生了,老郑和老伴就来到了琴岛,老两口一边打零工,一边给儿子儿媳看小孙女。
一年前,郑硕勇又生了一个儿子,老郑和老伴就开始着手给看小孙子,还给小孙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郑冕。
老郑的名字是郑先锋,老郑出生的时候呢,正是村里搞人民公社的年代,老郑的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成为建设公社的先锋、不落人后。
老郑的儿子,郑硕勇,出生在八十年代,老郑给他起这个名字,希望他能激流勇进,不要像自己一样,一辈子都困在那个小圈子里,看着好像很有活力,好像在老家的村里,是有他“郑先锋”这一号人物,但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玉米,长得高、果实大、茎干壮、穗子也出息,其实都没有离开那一小块地方。
老郑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勇敢地走出去,去更大的地方看看,勇敢地闯出一片天。
硕勇实现了父亲的愿望,不过只实现了一半,他确实从老家的村子里走了出来,来到了琴岛,不过却没有闯出一片天,起码在老家的亲戚们看来是的。
他在一个玻璃厂当工人,每个月嘛,赚得不少,不过那一分一毫都是他像个机械一样不停劳作换来的,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个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老了十岁。
郑冕,
老郑给孙子起这个名字,难道是想让孙子像君王一样加冕?乍一听这小娃娃的名字,好像能看得出,老郑的野心可真不小啊。
其实,老郑也清楚,自己和儿子,都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这样的人在世上哪还有封侯拜相、服冕乘轩的命?
只是老郑和儿子一辈子都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给孙子起这个名字,也只是希望孙子将来能是个穿靴戴帽的人,不再像他的父祖一样奔波卖命。
老郑的消失,对于琴岛市来说,少了一个森林防火员,对于关心那怪物的人来说,这个故事缺了一个关键线索,但对于老郑的老妻与儿子来说,这个家碎了,郑硕勇很明白,就像一块玻璃碎了,不会再复原了。
不过老郑消失后,除了多了亲人的悲痛,还多了一些东西。
就是在无皋峰刚成立的研究所孟山办事处里。经常传出来一些奇怪的声音。新来的森林防火员还以为是介于猿与狼之间的一种声音,有狼嚎的凄厉,也有猿啼的凄婉。
“诶,周哥,咱们跟李主任说说,晚上能不能别在这值班了。晚上那鬼叫声,太瘆得慌了。”新来的防火员夏君豪说。
“怎么了?”防火员周顺说。
“你没听见那边的所里,晚上鬼哭狼嚎的声音啊?”
“这山里像狼啊、野狗的叫声,不是常有吗?”说着,周顺点上了一根烟。
“狼嚎也比这个声好听啊,这个声一会儿像狼,一会儿像女人的哭声,大晚上多瘆人啊。”
周顺抽着烟,不说话。
“不是,周哥你晚上能睡着吗?”夏君豪追问着。
“我能,”周顺冲夏君豪一笑,“我睡得沉,别说狼嚎鬼叫,就是地震了我也感觉不到。”
“我是真的不行,刚睡着一会儿,后半夜又被吵醒了,这值夜班,连着值三四天下去,整个人的脑子跟炸了一样。”
“那这样吧,你跟李主任说说,咱俩值晚班的时候,我自己在这就行了,等我上白班了,你再替我上白班,要是有别的事儿,我们再换。”
“行。”
说着,周顺拿上巡林的工具,开始去山上转一转,出去的时候一脸不屑,心里想,“这老小子,这么娇贵,还来当啥防火员啊。”
周顺朝着那新建的孟山办事处的方向,远远地望了一眼,想起从前他的同事——老郑,老郑和老周一起共事五年了。
老周想起老郑走在巡林路上的场景,老郑做事勤快,无论做啥干净利落,如果老郑还在老家种地,应该一看就知道哪块是他种的,再荒的地也一定被他拾掇得平平整整、有模有样的。
和老郑一起值班,老周一直都很放心,哪怕自己喝多了,第二天干不了活,也还有老郑呢。
可是这样一个人,前几天还在那林子中有说有笑穿梭着,怎么就失踪了,老周心里心中也不是滋味。
“唔~唔~唔~”
一阵哀嚎呜咽似的声音从办事处里传了出来。
这就是夏君豪刚才说的、让他夜夜难眠的鬼叫声。
老周是个粗人,平时抽烟喝酒,万事不放在心上,喝多了倒头就睡,所以晚上才能睡得那样死沉。可是,这样一个粗人,听到那逼仄建筑中发出的呜咽的叫声,老周的眼眶中竟然也有泪珠在打转。他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声音,是走兽?是鸟?还是人?他分辨不清。
但是他知道,那种声音,是一种生命对于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无奈悲鸣,
是本应该遨游于天地间的自由的灵魂,被囚于方寸囹圄所发出的挣扎哀泣。这与他被困在那小小的防火站中喝闷酒时的心态是相通的,因此这汉子动容了。
没过多久,这办事处里多出来的声音,又让那则快被人们忘却的都市传说,又流传了起来,仿佛压也压不下去。
郑硕勇和他的小家刚从喧闹中恢复了平静,可那孟山无皋峰上回旋不绝的哀鸣,让他小家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人们又开始问郑硕勇几个月前同样的问题,“你爸去哪了?”
还有一些小道媒体,为了赚人眼球,来郑硕勇的家,围堵这破碎的一家人。
连郑硕勇还在上小学的女儿的信息都被人知道了。学校里有些八卦的老师都偷偷问,“郑晏,你爷爷是怎么失踪的?告诉老师好不好?老师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的同学们也像看怪物一样看这个只有8岁的小女孩。
终于,郑硕勇决定搬家了,不仅因为周围人对他们一家的骚扰,更因为刚一岁多的郑冕生了一场病。
原先还以为是受凉了,不过是发烧感冒,后来小郑冕夜里经常淌汗,手脚滚烫,脸上还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像是中邪了。
郑硕勇带着妻子、母亲和一双儿女搬到了琴岛市北边的褔畿区。褔畿区有好几所口碑不错的儿童医院,生活在这里可以更方便照顾郑冕的病,再说,这里生活成本也低一些,郑硕勇换了一份稍微轻松些的工作。
另外,生活在褔畿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里多道观,比如福清观、铃铛观。
福清观是L省小有名气的道观,历史悠久,而铃铛观是当地人最常去的道观,香火最盛。郑硕勇总觉得家里最近不太平,像是被人下降头了一样,搬到褔畿也可以找道观里懂这一行的师傅给看看,全家人也能求个心安理得。
可是小郑冕的病一直不好,一家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活不长,郑冕的奶奶在褔畿区,也认识了一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人,经这些老人的介绍,她认识了福清观里一个最有人望、也是口碑极好的道姑。
那女道士说,“看这孩子的命格,命里多坎,加上家里和前世的冤孽深重,想平安长大,怕是难。”
听到女道士这样说,郑冕的奶奶周庆兰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这一年来家里不顺的事儿太多了,一件一件压在她的身上,这老人听到女道士这样说,累积的不顺,像山一样压了下来,老人突然崩溃了,双腿仿佛失去了支撑力,蹲跪在女道士脚下,不停地拜。
也许此刻,除了求这灵验的女道士与女道士背后的诸神保佑,她不知道做什么。
“老人家,你快起来。”女道士说,“其实也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等这孩子四岁的时候,送到福清观来,当个道童,在观里修行八年,和家里、前世冤孽割断,才能让他不被冤孽、命格所累,求个平安啊。”
周庆兰一听这话,以为孙子有救了,眼泪中突然有了光似的明亮起来,可一听孙子四岁就要进观修行,与家里断开联系,眼神中又多了一些灰暗。
“也罢,孩子能平安活着就好,平安就好。”周庆兰一边抹泪一边喃喃地说。
“你放心,”女道士说,“不过是进观来住几年,你们要是想来看他,只管来,想接他回去住几天也不碍事,只要住到十二岁,十二岁以后,他就能邪祟不侵,享尽天寿了。”
周庆兰满口答应,也千恩万谢女师傅。
几年后,小郑冕也被郑硕勇领着到了福清观,在后廊上,小郑冕被交到了一个女道士手上。女道士道号庄何,俗名禺嫱。
老郑在孟山上发现怪物的15年后,在琴岛市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不过这件事儿并没有像老郑当年的事在坊间巷尾流传出来开来,因为目击者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