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个子的话也让胡秋景放下了碗筷。
说句心里话,他说的这些话在这些天里她也想过不知道多少遍,像他说的,自己也不是没动摇过,可动摇之后呢,内心深处又总有种情绪在那儿不甘着、躁动着,好像有人在不停问她:条件不允许就不干了吗?
嘴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她也学着杨大个子的样子放下筷子,反手拿起了桌子另一侧的手机,翻找几下后,她调出了其中一个页面给杨大个子看。
“这是这几天荣易那边发来的,老爷子情况不好,却还在坚持,他都在坚持,我觉得我没什么立场说不行。”
有关荣家老爷子的消息这几天一直都是断断续续地传进厂里,对此杨大个子也略有耳闻,内容真真假假,大方向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荣家人还有廖厂的朋友都在努力想办法把老爷子劝回来。
所以当听见胡秋景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是吓了一跳。
“老爷子还坚持呐?他那身体受得住吗?”一想到自己去年去世的叔爷爷之前得的也是荣老爷子这个毛病,杨大个子伸出去拿手机的手都冒汗了。
胡秋景见状,给他个眼神,让他自己看。
这一看不要紧,杨大个子的受惊吓程度就更大了。
他边翻着消息,嘴里边喊着乖乖。
“老爷子去爬高了?”
胡秋景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窗外,她想象着这会儿已经细雨绵绵的南方城市里,一个才下病床的老人沿着高铁线路一路的勘察、摸索,那场面,光是想想,她就觉得自愧不如。
“你接着往下翻,下面有荣易发过来的现场数据。”
杨大个子嗯了一声,回应道,其实他已经看到那些数据了,不光看到了,还越看越心惊。
乖乖,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这回他算是切切实实的见识了,就这组数据,他不敢说全面性排得上建厂以来的前三,想碾压现在的勘察组绝对是分分钟的事。
胡秋景发现了杨大个子的沉默,无情无绪地喊他:“杨哥,换成是你,看到这些,心里就不会有那么点波澜吗?”
有啊……杨大个子不自觉就点了点头,等点完了头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做了这样的回答,又感觉摇头否认:“光有波澜没用,做项目讲究个天时地利还有人和,你瞅瞅咱们厂现在占哪样,是有人还是有钱?”
“我们就不是人吗?”
面对固执的胡秋景,杨大个子很无语地叹出一口气:“小胡,你我……”
“行了,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我也就是说说,我知道自己学历不够,知识储备也不足以支撑起这个设计,我就是不甘心,要是我大学时再努力些,就不会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思路了。”
说着,她翻开本子,露出里面夹了书签的那一页,杨大个子瞥了一眼,发现那是针对高铁窄轨需要做出对配重和平衡设计上的修改。
看着比较平常简单的问题因为设备的施工场景不同而做出调整是干他们这行经常遇到的问题,说难其实也不难,但真要干好,也需要花一些心思在上面,更何况和传统的铁路起重机比起来,高铁起重机因为其工作场景的特殊,需要做出的修改更是巨大的。
胡秋景愁,一旁看她发愁的杨大个子也不自觉的跟着开始玩起了头脑风暴:“这问题的确要花些心思……”
一道目光从旁边投过来,忙着思考的杨大个子后知后觉发现了这点,脸嗖一下就红了,赶忙往回找补:“我不是同意弄这个的意思,我就是想想,想想。”
刻意的解释就是掩饰,对此,胡秋景也懒得去揭穿,她合上本子,拿起筷子,又开始吃起那份已经半凉的饭菜。
虽然不甘的情绪一直隐隐地在心底发作,可她清楚,如果真的想弄这个项目,需要克服的困难不要太多。
哎……还是先吃饭吧,只有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干她想干的那些活儿。
午饭吃完,各怀心事的两个人结伴往回走,一进办公室就听见门里的人在那儿欢呼。
“发生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杨大个子瞟了眼嘴巴快咧到耳朵根的同事,没有半点共情地坐回了椅子上。
对方并没发现这会儿的杨大个子人不兴奋,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跶到他旁边,一把将人揽住:“杨哥,你还不知道吧,就咱们那个方案,已经对接上一个买主了,活该天不绝咱大兴厂之路,有家公司承接了一个吊桥项目,施工环境和咱们设计的极为接近,你知道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有多低吗?万分之一估计都没有!天呐,只需要做点调整就能把咱们的大家伙卖出去,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吧?”
“真的吗?”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本来心情欠佳的杨大个子脸上总算露出那么一丢丢笑容。
估计是嫌他这个反应不激动,对方勾着他的肩膀,故意说起反话:“假的。
“不是,哥,你这反应不对啊,咱们的设计有出路了,你不激动?”
被戳穿心事的杨大个子干笑一下:“高兴,怎么可能不高兴?我高兴着呢!”
好说歹说,总算把揪着他不放的人忽悠走了,杨大个子松了一口气,接过对方递来的修改方案,平静下心绪,翻开了第一页。
是他自己说的,要做些切合实际的事,那些只能想想,并且还创造不了什么经济价值的想法,就该放下吧。
拼命给自己暗示的杨大个子不知道,彼时还在那儿“坚持”想法的自己其实早在不知不觉间叛变了。
从胡秋景那里得知工厂现状有好转的荣易这会儿并没多开心,彼时的他正从铁轨下的一处陡坡上退下来,而在离他不足两步远的地方,秦环正接替自己的位置,在那儿扶着他的爷爷,这会儿的爷爷呢,总算没再张罗着上坡下坡了,而是在那儿拉着一个养路工人聊着什么。
这趟出来,他算是长了见识了,不光看到了爷爷在专业勘路上的超强能力,更见识了爷爷在调查研究方面的绝招,就拿现在来说吧,他已经和那个养路人聊了快半个小时了,两个人顺着这条铁道走走停停,养路人时不时还要捡起块石头和他边比划里头的成分、硬度边说话。
那掏心掏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他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趁着爷爷状态还行的工夫,累了一上午的荣易拿出手机想把上午收集到的数据发给胡秋景,谁知道手机才掏出来就看见上面还冒热气的消息。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过去,很容易的就从信息里读出了小胡同志的情绪。
奔波了几天的他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并没被小胡的坏情绪带跑,相反,跟着爷爷勘察现场的这几天里,他逐渐逐渐的也从老人身上学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乐观,比如积极。
换成是以前,他是绝不会相信这些宝贵的品质会存在于自家那个嘴臭脾气坏的老爷子身上的,就连他爸荣北迁也是这么觉得。
可真到了脚下这片勘察一线上的时候,哪怕是一开始最坚持要带爷爷回去的老爸也动摇了,因为爷爷整个人是那么的坚定、专注。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荣家人恐怕都再也生不出带他离开的想法,因为站在这片土地上的爷爷真的在发光。
想法有些多,以至于手里的消息才读到一半,荣易就听见身后的秦环鬼哭狼嚎的喊声:“荣易,你快来啊,我抱不住了,快啊……”
他吓了一跳,甚至都来不及多想,直接收起手机转身朝后跑去。
半明半昧的天上下起了太阳雨,灰蒙蒙的雨打湿了远处的枕木,不仔细看,就像长了嘴的天口中咬着几根巧克力棒一样,这会儿的荣国强正被秦环扶着,瘫坐在距离其中一根“巧克力棒”几步远的地方,脸色煞白。
荣易见状吓得直冒冷汗,就连爬坡的动作都跟着踉跄起来。
嘴里喊着“爷爷”,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总算是到了跟前,荣易拉起爷爷伸向半空的手,努力地把耳朵凑近,试图可以听清爷爷的话。
“爷爷你说什么?要是难受就别说话,等我送你去休息,休息好了再说。”
话说到这,荣易已经有了哭腔,说实话,就来到这边才不过短短两天时间,他真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从爷爷那里学来本事的喜悦和担心爷爷身体的焦虑相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感,这种情感折磨着他,让他每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要反问一声,他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而此刻,眼看着爷爷虚弱地站都站不稳,这种怀疑后的自责感更是到达了一个顶峰,他握着爷爷的手,才放回口袋的手机又掏了出来,他得联系他爸。
他爸荣北迁本来刚才也在这里的,就因为爷爷想找个测量工具,勉强同意他留下的老爸就这么被打发走了去找工具。
荣易的手都抖了,半天也没成功按下一个号码,倒是爷爷,趁着孙子表演怂包的这个空档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声音虚弱地说:“哭啥?我还没死呢,去帮爷爷取块土去……”
“爷爷……”荣易的哭声更大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现在别说话,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喊医生过来。”
“是啊,爷爷,你别说话,还有你,荣易,你别慌,我联系的医生就在附近,这会儿已经往这来了,你得稳住架,你要乱了不就更没人给爷爷支撑了吗?”
在情在理的话说得荣易慌乱的心稍微的安定了些,却不想居然触到了另一个本不该触到的霉头。
这边秦环正说着安慰的话,下一秒就被人轻轻拍了下手。
别看荣国强现在身体欠佳,脾气却没减半点,打人使不上劲就用眼睛发力,瞪得秦环半天都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爷爷,你怎么……”
“我……不走。”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透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坚定,秦环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爷爷,性命攸关的事,你身体要紧,等把身体养好了再回来看现场不也是一样的吗?”
彼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的荣国强脸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连说话都特别吃力了,可就是这样,他依旧固执地按着秦环的手,表达着自己的拒绝。
“为了大兴……厂,就算把这条命……豁出去……又能怎、怎么样……”
“那不就是个破工厂吗?哪就值得您老拿命去建设了?”
秦环苦着脸,虽然和荣易比起来,他离开家乡的年头没那么长,可真说他多爱那座小城,多爱那家工厂,不好意思,真没多少,家乡对他而言或许是偶尔在异乡挫败时能勾起的乡愁,而那家他父亲上了一辈子班的老工厂?真没有。
秦环的疑惑是那么的熟悉,落在荣国强眼里,不意外地换来一个无奈的白眼。
“荣、荣……”
“爷爷,我在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肯定把样本都取来,一份都不会差的,你放心。”
有了孙子的保证,荣国强终于放下心来,安详地合上了眼。
与此同时,与勘察地千里之隔的大兴厂院里,一片连绵的乌云飘来,云层深处时不时传出轰隆一声闷响。
“瞅这雨不小啊。”设计处的办公室里,坐在靠窗位置的设计员瞅着外面的天,感叹一声,随即起身把摆在窗台上的花挪了挪位置,跟着把窗户虚掩上,只留下一条缝来通风。
天气是压抑的,可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心却是飞扬的。
把几扇窗依次关好后,他笑眯眯地走到热水器旁,咕咚咕咚的给杯子蓄上水,这才踱着步子朝位子折返。
他坐的位置离杨大个子不远,想回自己位子,中间必须要经过杨大个子身边。
喝水的工夫,他随意地在杨大个子桌上扫了一眼,这一扫不要紧,人猛地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尖叫起来。
“杨儿,你弄啥呢?这是咱们那个龙门吊吗?”
杨大个子被人抓了包,顿时窘迫地用手捂住面前的图纸。
“你眼睛属耗子的啊?没事净偷看别人办公桌?”
没想到随口一句话竟会让一向好脾气的老杨起这么大反应,这让好奇心本来不那么旺盛的同事突然来了兴致。
他眼睛一斜,嘴角带着笑意,嘿嘿笑着凑了过去:“不对,老杨,你有事瞒着我,以前你和嫂子搞对象的信我都看过,也没见你反应这么大过,说,是不是有事瞒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好好藏着的小秘密就这么被人戳破了,杨大个子顷刻化身杨小个子,连人带气势都矮了一截。
他缩在桌前,两手紧紧护住面前的东西,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同事掏了老巢。
那个同事也是,杨大个子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老杨有古怪,踅摸地就要找机会掏他的老巢,两个人正在那儿你来我往的撕吧呢,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杨大个子听着动静不对,赶紧按住同事示意他别总盯着自己。
“你就没劲吧你……”同事拍着巴掌,跟着他一起朝门外看,还真就这么放过了杨大个子。
而杨大个子呢,本意是借机脱身,却没想到紧接着就听见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有人去廖厂办公室签字,刚好听见廖安城跟南边通电话,听内容竟然是荣爷爷晕倒住院的消息。
“真的假的,你没听错吧?”杨大个子不信的揪住来人,摇晃着问。
他身后的胡秋景也是一脸懵,回过神后就在那六神无主地掏电话,可惜啊,甭管荣易的电话拨打几遍,那边回应的声音都是无人应答声。
胡秋景慌了,慌神过后也学着杨大个子的样子揪住来人就问。
听壁角的这位是个瘦子,哪受得了这俩人一前一后来回的摇啊,解释半天发现说不通后,他干脆放弃了,手朝门外一指,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就自己去问廖厂吧。”
一句话说完,开始还激动的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要不,还是去看看吧,老爷子什么情况廖厂应该知道,总比咱们在这瞎想瞎猜来的好吧?”杨大个子想了想后提议。
这提议没毛病,胡秋景心里藏着事,有些怕,但想想,也觉得还是去问问更好。
互相通气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便跟着同样要去打听消息的同事们出了办公室。
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去几步,就看见脸色阴沉的廖安城朝这边走来。
胡秋景顿住脚,隔着老远怯怯地喊:“廖厂,荣爷爷,没事吧?”
她声音比平时低许多,换做别的什么时候兴许廖安城都听不到的,可这回也是奇了怪了,那么小的声音就被他听见了,他学着胡秋景的样子顿住脚,看向门前那些人,半天才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