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摇头的举动很轻很缓,却不亚于一记重拳,重重地砸在了胡秋景胸口。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廖安城,嗓音颤抖地问了声不会是……
见年轻的工程师已经吓傻了,廖安城瞬间知道是自己的表现让对方误会了,赶紧摇头解释说没有。
“还活着,人还活着……”他两手举高,拼命解释的样子好像生怕自己的话说得慢点能引起更大的乱子。
好在这个解释及时,成功安抚住了着急的众人。
可下一秒,反应过来的杨大个子就紧跟着追问起来:“人还在却不好是什么意思啊,廖厂?”
廖安城白了这个机灵鬼似的大个子,心说他就不能慢点问,也好让躁脚鸡似的胡秋景可以缓一缓。
白眼是成功飞出去了,但也没拦住胡秋景才平静点儿的小脸再一次紧绷起来。
“是啊,廖厂,荣爷爷现在什么情况啊?”
面对急切的胡秋景和差不多表情的众人,廖安城想琢磨些缓和的形容词,时间也不允许了,没半天,在结巴了半天之后,廖安城沉着声音摇摇头:“人还在,就是情况似乎不大好,我刚联系了那边,说是这会儿已经被120接走了,老爷子像是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胡秋景很快意识到这点,人顿时僵在了那里。
脑海里很快就浮现起荣爷爷微笑着的那张脸。
“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她神情恍惚地呢喃一声,下一秒想起了什么,紧跟着就转过身去,开始使劲朝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电话还在办公室里,她要回去拿,拿到了就打给荣易,她要亲口问问荣爷爷的情况。
可结果是怎么样的,用脚后跟也想得清楚,那一通电话从天亮一直拨到了天黑,始终没有接通。
荣爷爷的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对这位尽职尽责的老工人,甭管是认识他的老工人还是和他不熟的小年轻,都不知不觉中被他的这股劲头感染了,情绪被调动起来的同时,心情也随着老人的情况不明而高悬着,以至于当厂里调整过的那台龙门吊确定售出的消息传来时,大家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没露出半点喜色。
这边,下班的铃声响过,一向都是习惯性的在办公室里呆会儿再走的胡秋景居然拎起包径直的出了门。
她没心情,更没心思留下来加班,与其在这里消磨时光,对着文件发呆,不如回宿舍对天花板面壁呢。
下楼的时候,迎面碰到两个上楼的同事,胡秋景侧身给对方让路,不意外就听见对方在说荣爷爷。
“铸造车间有人的亲戚在那边上班,托人问了,说是情况不好,好像抢救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这会儿人还昏迷呢。”
对方的声音不大,语调里充满了惋惜的情绪,听得胡秋景正往下迈的脚又是一个踉跄,要不是她手里抓着扶手,这下非摔个大跟头不可。
勉强稳住了精神,胡秋景回头看了已经上到楼上缓台的两个人,眉头皱紧,又一次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哪怕知道这会儿的荣易多半还是不会接自己的电话,可她还是想打一个过去。
万一呢……
万一荣易就接了,她也好知道知道荣爷爷那边的情况不是……
就在她怀揣幻想,幻想着许多美好可能的时候,让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美好的事情就这么真实发生了,沉静了大半天的电话突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屏幕上起伏跳跃的正是她才想过的那个人的名字。
胡秋景打了个激灵,猛地来了精神,她努力控制着不让手颤抖,这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荣易,是爷爷的情况稳定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提问,生怕自己声音大点,会吓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
然而和她的专心致志不同,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嘈杂的很,胡秋景听了半天除了听见有人在那儿大声喊着护士外还有来来往往好多声音。
“荣易?”她听了半天,又试探性的喊了一声荣易的名字,好在,这一次,对面的人总算有了回应。
“秋景……”
“是我……”她使劲儿握了握电话,声音跟着变得很轻,虽然不想承认,但此时此刻的胡秋景真的特别心疼,她心疼荣易。
两个人才几天没见啊,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声音就哑成这样了。
努力控制了好久,才勉强没让自己哭出来的胡秋景吸着鼻子,挤出一抹笑问:“爷爷怎么样了?你有时间打电话,是不是没事了?”
“才出了抢救室,医生说要观察24小时才能确定他的情况是不是稳定。”其实医生和他们这些家属说的根本不是这些话,他会这么说完全是不想让胡秋景他们担心才这么说的,至于爷爷的真实情况,像爷爷说的,荣家的人不能麻烦人。
听着胡秋景半信半疑的回应,荣易担心如果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自己会露馅,所以趁着对方没追问的时候,他直接清清嗓子说起了正事。
“秋景,你在厂里吗?”
“在啊,在……”胡秋景看着脚下已经迈出大楼的左脚,想也不想就把脚又收了回来,“我在呢,有事?”
荣易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魂不守舍蹲在抢救室门外的父亲,咬咬牙回过头,“我刚才发了个文件去邮箱,文件内容有点大,短信发不了,等下我把我的邮箱还有密码发给你,你去查收一下。”
胡秋景点点头,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是什么,可惜,才消停一会儿的电话那头又传来了新一轮噪音,声音之大直接盖过了荣易的声音,没等她再问出了什么事,那头的人就已经挂了电话。
单调的嘟嘟声就像一串让人烦躁的信号,时刻搅动着胡秋景的心。
抓着电话的手也不自觉攥紧,稍微长长的指甲微嵌进肉里,痛感却并没引起胡秋景的注意。
天黑了,空气中渐渐吹起了初夏的风,细微的触感中偶尔还夹杂了一些野草的清香,胡秋景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风里,任凭热度慢慢烘烤脸颊,最终汇成一条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脚边那片水泥地上。
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有处烟囱微微地往外冒着烟,而她从电话里面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像那团烟一样,缥缈,却又清晰。
有人高喊着,荣国强家属在哪儿,过来签字!
那急急的声音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急救后的普通病房,荣易骗了她,荣爷爷这会儿根本就还在抢救,而他们说的签字,签的又是什么?光想想,胡秋景就觉得身体发凉。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远处似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胡秋景努力去听,终于意识到有人正用手推着自己。
杨大个子站在旁边,都被她着呆愣的模样吓傻了,喊人的声音简直一声比一声大。
就这么嚎了半天,终于看见胡秋景木偶似的转过身看向他。
“杨哥……”
“哎呀我的小胡啊,你可吓死哥了,你知不知道就你刚刚那样随便谁看都得吓出个好歹来……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不好?”
胡秋景被问得连吞几下口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荣易。荣易来电话了。”
“他来电话了?说什么了?”
一听是荣易来电话了,杨大个子也变得激动起来,抓着胡秋景就开始追问。
他寻思的是那小子会腾出工夫来电话肯定是有什么老爷子见好的消息吧,谁知道前脚自己问完,后脚就眼看着胡秋景的脸垮了下去。
“咋了?是有啥不好的消息吗?”
胡秋景摇摇头,猛地想起荣易说的那个邮箱的事,眼睛顿时一亮,下一秒也不管这会儿是不是正是下班高峰,正有好多同事正从楼上往下来,直接一个横冲来了招逆流而上,又朝办公室狂奔去了。
杨大个子在后面追着喊了半天也不见她停,没法子,只好学着她的样子一起往楼上去。
设计处这几天活儿不少,所以哪怕别的部门都下班了,他们部门这会儿还有人在。
几个人在座位上七嘴八舌讨论着龙门吊接下去还能找什么买家的工夫,胡秋景就冲了进来。
也不跟大家打招呼,直接冲坐到了电脑前。
接电源、开机、挪鼠标,一套动作做的要多顺溜就多顺溜。
旁边的人看傻了,又怵她那张阴沉的脸,都不敢凑过去问个究竟,只能一个两个拿眼睛看向杨大个子:啥情况?
我也不造啊……杨大个子无辜地耸了耸肩,紧接着就凑到胡秋景身后看她操作。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就跟着一起大起了胆,一个两个都跟着凑了过去。
老式台式机运行起来速度总是堪忧,在经历了一翻蓝白页面的变换后,总算进入了桌面,胡秋景双击点开邮箱的选项,紧接着就按照短信的内容一一输入了用户名和密码。
又是一阵等待过后,他说的那封内容很长的邮件总算打开了。
这一打开不要紧,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一向话多的杨大个子更是抿紧了嘴唇,眼神深邃地看向屏幕上的照片和数据。
他是知道荣易和荣爷爷这次去南边要干些什么的细节的,也因此,他特别清楚眼前那些材料对于那个项目有多重要。
就眼前这份文件,基本涵盖了设计一台高铁起重机所需要的全部外接数据。
他虽然没干过外勘的活儿,也知道想拿到这些数据需要付出多大的辛苦。
那是个病都没好的老人啊,为了一个可以说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工厂,能做到这种地步,再看看他们呢,怂?遇到困难就想绕道?像话吗?
杨大个子了解事情大致的全貌,所以看得清楚,但有人看不清,就拿他身后那个大嗓门来说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末了只憋出来一句“这是实验数据吗”。
杨大个子直起身,径直走回桌旁,手整理着书,嘴也不忘回答同事的话:“应该是荣易他们去现场拿来的高铁起重机的环境数据。”
“高铁起重机?”
当这个生疏的名字又一次被提起来的时候,一些模糊的记忆也开始在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脑子里复苏过来,有个脑子好使的年轻人指着胡秋景就说:“我想起来了,是胡姐弄的那个,可是不是说条件不允许,不弄了吗?怎么?荣易他们这趟出门就是为了那个的啊?”
“就你在状况外。”小年轻的大条惹到了一旁站着的同事,抬手对着年轻人的脑袋就是一下。就高铁起重机这事早在他们得知荣老爷子出逃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那么大岁数的一个老人家真有说干就干的魄力,关键还干的这么好。
瞅瞅这数据,就是专业的,也未必拿得这么全面吧?
围站在电脑前的人越看越沉默,敬佩之余又不禁反问自己,如果换了是他们,他们能这么豁出去,冒着客死异乡的信念去为工厂拿一份大概率用不到的资料吗?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只不过那一张张带有愧色的脸暴露了什么。
杨大个子看在眼里,伸手把面前的本子理了理,“说说想法吧。”
“想法?什么想法?”
有人惭愧到一半,突然听见杨大个子这么问,一时间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在说项目,高铁起重机这个项目,大家有什么想法没有?”
“高铁起重机?”听明白他说的是这个,问话的人愣了一下,下一秒就不信地朝杨大个子看过来,“大杨,你不会也动心思想弄这个项目了吧?你不知道就这一个项目要烧多少钱吗?把咱厂卖了倒是够,可那么干了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意义呢?”
相同的问题,曾经一度,杨大个子也问过自己,胡秋景听着同事的话,缓缓回过头,她想看看这一回,作为提议人的杨哥会怎么回答。
事实上,杨大个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此时此刻的他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一股勇气,觉得就该把这个项目弄出来,不然他真觉得对不起荣家那位爷爷为他们做的这种示范了。
深吸一口气后,他缓缓地开口:“钱的事可以慢慢想办法,咱们现在不是就签了一个合同吗?”
“你说那个龙门吊?拜托了哥哥,你知道那个项目的盈利是多少吗?也就够咱厂维持两个月的,靠那笔钱搞科研?这不是搞笑呢吗?”
同事话糙理不糙,说得也是实话,在他眼里,眼前这个杨哥脑子一直都挺清楚,而且据他所知,就在项目最初,杨哥本身也是反对高铁起重机这个项目上马的,他相信自己这种说事实讲道理的做法能说通眼前这位同志,毕竟……
没等这位在脑子里毕竟完,被游说的那位就突然说起了话,杨大个子头微低,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面前的本子,低声却又坚定地说:“卖一台不够可以卖两台、三台,总能有够的一天。”
“不是……”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得同事哭笑不得地看着杨大个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对方了。
这又不是卖水果搞批发,可以主打个薄利多销,他们的龙门吊本来就是有针对性的设计的,想再找买家,哪就那么容易了?
“大杨,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学小胡,也玩中邪那套了呢?”
就在这位同事哭笑不得地走近杨大个子,试图说服对方的时候,一直坐着没说话的胡秋景突然开始翻起自己的背包。
小姑娘的包里总是免不了装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么一翻腾,围绕在她身边顿时传来了稀里哗啦的声音。
走到杨大个子身边的同事不明所以的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从包里掏出银行卡的胡秋景,一时间人怔在那里。
“你、你这是干嘛……”
“里面有我工作以来攒下来的钱,除了给家里寄回去的部分,剩下的全在这,如果厂里同意,我可以把这些钱拿出来帮助项目完成。”
“不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的同事被胡秋景这一系列操作弄了个措手不及,更加哭笑不得起来。
“小胡,你是咱们厂里学历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了,高考数学分数好像还不低,咋,不会算算术了吗?你清不清楚就你卡里这点钱连给你那台起重机添个钉子都不够?真的是……”说话的同事哭笑不得地抹着眼泪,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足够点醒胡秋景的时候,身后的人却站起了身,随着杨大个子一个跨步,另一张卡也随之摆在了桌上。
杨大个子点了点卡面,说了句:“再加上我的。”
“不是,你们……”
同事被这再一再二的傻气举动弄得没了脾气,当即转回身问那些围观的人:“你们呢,不会也想学他们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