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廖安城给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反应，也让受了冷落的胡秋景在离开那间办公室时神情变得更失落了。
杨大个子是个传统直男，见她这样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安慰的话，吭哧半天又开始跟她摆事实讲道理——
“小胡，我其实懂你的想法，可咱厂的现状就在这呢，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各方面条件实在满足不了高难度的想法，咱们做人，总得切合点实际吧。”
“荣易说他会想办法的。”
“他说的是会想，不是想到了。”杨大个子停下脚站在胡秋景面前，一板一眼地说：“再说了，荣易不是咱们这的人，他迟早是要回南边的，你说他说的这个事是三两天就完的成的吗？”
在情在理的话说得胡秋景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就动摇了，发现这点的杨大个子赶紧趁热打铁，拽上人就往回走。
过了早八点，这会儿该来的人都应该到了办公室，正好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杨大个子眯着眼，眼瞅着柔和的日光从同窗台平齐的地方照进来，心都跟着融化了。
“真不用卖地了，那帮家伙不知道该多高兴。”
“厂里还没做最后的决定呢，廖厂不也说要商量商量再说吗？”胡秋景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脑子里还是时不时地飞过一个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一开始是她没信心的，怎么被荣易这么一撺掇，就变了呢？
前面的杨大个子因为兴奋已经在那儿手舞足蹈的开始比划起了军体拳，拳头带起风，轻飘飘的撩动头发，她看着看着，随之叹了声气，算了，杨哥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先不说自己肚子里的这点墨水根本支撑不起来这个项目，就是荣易的话也只能听听了，毕竟钱的事才不是那么三言两语就搞得定的。
想开了，也就不那么纠结了，下一秒，胡秋景就步履轻快地跟着杨大个子的步伐回了办公室。
他们以为自己带来的是第一手消息呢，万万没想到办公室里早有消息灵通的人一早把风吹遍了设计处，所以当他们前脚才迈进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后脚就听见有人边喊他们边确认消息是不是真的。
本来想着第一时间和大家分享消息的杨大个子被这么一搞，反而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个啥。”他搓了搓手，“厂里说要研究，最后怎么办还没定呢。”
“要我说没定也基本定了，不是万不得已谁想卖厂里的地啊，你们说是不是？”在得到一众人的附和后，问话的那个人画风一转，又说起了荣易：“以前我还不信，现在看，姜真的还是老的辣，荣老爷子退下去这么久居然还有这么敏锐的触觉，可以一下子就发现咱们的问题在哪儿，不佩服不行啊。”
“光佩服不行，咱得跟老爷子学，不然以后就算咱厂有转机了也走不远的。”有思路清晰的人插话说，这话一出立刻也引来了大家的赞同。
因为新的转机，大家也没了之前的丧气，纷纷开始讨论起机器的修改方案，正讨论的热烈时，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也不知道荣老爷子这会儿怎么样了。
顷刻间，热烈的气氛又down了下去。
被戳到焦虑点的胡秋景坐在座位上，手不自觉地摸出手机，上面属于荣易的页面上还停留在昨天对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上。
她想发个消息过去问问爷爷情况好不好的，指头已经落在键盘上了，却始终都没敲下第一个字。
就这么纠结了半天，胡秋景还是没把消息发出去。
“如果有事那边肯定会来信，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还是别发消息了，费电还添事。”想通的她颠了颠手里的手机，都已经准备收起来的时候，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一次不受控地从荣易最后的那条信息上滑了一眼。
那是那个傲娇男发来的行程安排，除了说明他们是去干嘛的，在消息最后还有一句说专门说给她的。
他说：高铁起重机会是大兴厂的希望，我回来前，你要坚持。
坚持吗？拿啥坚持？拿她一个非重点院校学来的知识吗？那可真有点极限挑战了……胡秋景叹了声起，把手机揣好，开始听大家讨论的内容。
别说，大兴厂的人不论什么时候总有股按不弯灭不掉的骨气，前一秒还在担心老爷子的几个人这会儿就开始把专注力放在方案的调整上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上荣家什么忙，除了把项目弄好，把厂保住这一条路。
才偃旗息鼓的那股干劲儿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工厂，只不过这一回，大家的口号喊的明显没有前一次那么多那么响了，这一次，大家更多的是默默的，把更多的目光投在了前期准备上。
荣老爷子那句话提醒了这些在工厂艰难期进到厂里的年轻人——想把题目做好，就要先把题目审明白，针对不同客户的使用要求，针对不同的生产作业环境，他们要做出更加细致的调整，才行。
这天，才和朋友通过电话的廖安城忧心忡忡地走在厂里，就刚刚那通电话，他得知了荣家父子的消息，荣北迁这会儿已经赶到了目的地，而荣老爷子的情况也和预期里的差不多，总之不大好。
他再三拜托了朋友要把老爷子照顾好，可用朋友的话说就是老爷子实在太倔了，就算身体不适也坚决不下火线，那股冲劲都把他朋友给打动了。
“老爷子千万别有什么好歹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份情要他们怎么还呢？”
廖安城愁得直抓头发，专心想事的时候没注意有人正迎面走来。
和他一比，对方也是个忘带眼睛的二五眼，闷头想事情，压根没发现迎面来的人，就这么的，两个各自怀揣心事的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个子矮对方一头的廖安城的脑门儿更是当时就鼓起来一个包。
“哎呦，这谁啊，走路不看路啊……”嘟嘟囔囔的声音过后，杨大个子终于发现自己撞的是他们厂长，当时吐了吐舌头，也顾不上自己的胸口这会儿还疼呢，就过去扶住了晕头转向的厂长。
“厂长，对不住对不住，我走路不看路，回头把眼睛抠下来给你当泡踩……”
手下的人油嘴滑舌起来能这么变脸飞速的，也是让廖安城开了眼，他无语地揉了揉脑袋，强忍着疼勉力地睁开眼，无语地从杨大个子委屈巴巴的脸上扫了过去。
“什么事啊，这么急，走路都不看？”
杨大个子不好意思地拿起手里的东西，递给厂长瞧了瞧。
“没什么，就是着急去送这个。”
“啥玩意？”脑壳过了最初那种闷疼的阶段，这会儿改成了一蹦一蹦的跳疼，廖安城一边揉一边朝杨大个子勾了勾手：“拿来我看看。”
“其实也没什么……”说起手里的东西，杨大个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的还不想给出去。
他越是这样，廖安城就越对他手里的东西有兴趣了。
于是眼睛一横眉毛一瞪，直接伸手过去。
“拿来，给我看看。”
杨大个子这下没了法子，只好乖乖把东西交了出去，就是东西递出去了，嘴里还在嘀咕：“厂长，我才弄了一半，正想拿回去和他们碰一碰呢，你现在看不出什么的……”
“我什么看不出来？当我没在设计处呆过还是怎么的？”
面对下属的挑衅，廖安城边没好气地反问，边拿眼睛打量起眼前这个大个子，下一秒，本来还想进一步数落数落这员大将的廖安城突然愣住了，他拿着那张纸，反反复复看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杨大个子：“不是设计图？”
杨大个子摇摇头，解释说：“这是我们几个找的产品改进方向，是结合了市场上有相应需求的公司做的。”
“可这……”
看出了廖安城的疑惑，杨大个子担心领导误会，赶紧解释：“市场部的小方没走，这是他和我们一起做的，你也知道市场部现在人手不足的比我们设计还严重，所以大家也都是自发地在互帮互助。”
“好一个互帮互助啊。”廖安城敲了敲手里的纸，话锋一转，紧接着就说：“可是厂里还没最终确定这条路可行不可行，你们有可能做的是无用功。”
“是不是无用功总要做出来后才知道，而且，厂长，我们是真的不想看着厂子卖地，你肯定也不想的，对吧？”
杨大个子一句话说到了廖安城的心坎里，又轻轻地从那张纸上扫了一眼后，他把那张纸递还给了对方，随后默不作声的走了。
眼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杨大个子也准备走人，就在他捏起纸，盯着那个有待商榷的地方思考的时候，身后又猛地传来了廖安城的声音——
“这几家目标公司规模不大，考虑修改方案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再把成本控制一下。”
杨大个子怔了一下，回神后惊讶地看向厂长离开的方向，嘴里呢喃一声厂长，“你咋知道我们正为这事发愁呢……”
他声音太小，加上两个人的距离早就拉开了，所以杨大个子的话廖安城没听见。
自然也就没了回应。
望着厂长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的杨大个子捏紧了手里的纸，转身重新上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这一回，他的步履显得更加坚定起来。
就这么兴冲冲地回了办公室，他手一招，把在各自工位上忙活的人招呼到一起，“大家都把手里的活儿停一停，我刚才去找人算了下成本，按咱们目前的修改方案，把这个机器拿出去卖，最多只能拿回成本，就算有盈利，也不会多，所以现在需要咱们开动脑筋，想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在买家能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的提高厂里的盈利。”
杨大个子一句话出口，立刻换来在场人的哗然，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起意见，但仔细听就会发现，这些意见无外乎都是一个意思——成本想再往下压，难。
杨大个子皱着眉，他也知道难，可再难也要干啊，不干，难不成要让厂里去卖地吗？
“小胡……”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一言不发的胡秋景那里，“有什么想法吗？”
胡秋景正拿着本子在那儿勾勾画画，听见声音抬起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杨大个子一阵无语，指头戳着桌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在问你意见。”
“控制成本啊……”这个问题她之前也被拉着参与过讨论，可每一回讨论的结果都大同小异，无外乎成本基本没什么下降空间了。
她的答复自然让杨大个子失望落空了，他攥了攥拳，眉头皱紧地看向一边，希望能从哪里找到点思路。
就在头绪全无的时候，胡秋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说：“成本的确没什么压缩空间，不过可以想法子让买家提高购买价啊。”
“啥？”杨大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又无语地朝胡秋景看去，“你知不知道咱们的龙门吊技术上竞争力不大，就现在这几家目标客户还是好不容易筛出来的，都是些中型公司，让他们加价，你还不如要了他们的命算了呢。”
杨大个子口气不好，本来是很容易激起对方逆反情绪的发言进了胡秋景的耳朵却并没引起什么不适，相反，她坐在那儿，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自己的观点——“如果咱们仅仅卖给对方一台机器的确很难让对方提价，可如果咱们给对方的东西远远大于一台呢？”
“远远大于一台？”杨大个子听得似懂非懂，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但一时半刻又说不清，直到那边的胡秋景再次开口，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的他猛地也跟着开了口：“你是说组装型？”
见自己想说的话被抢答了，胡秋景也乐得轻松的点点头，“就是组装型。”
近几年的起重机的生产其实已经逐步摆脱了老的设计形态，逐渐朝更经济、更环保的趋势演变，而利用组织架构的可重组型来达到起重机的多重利用也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一种设计理念。
肯定的答复无异于给在场的人都注射了一支强心剂，杨大个子更是如获至宝地冲到胡秋景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
但胡秋景是谁啊，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他随随便便地抱了，所以当杨大个子的手才要挨过来的时候，胡秋景直接一个弯腰闪开了。
“男女授受不亲，杨工能不能别这么公开耍流氓。”
挨了说的杨大个子也不气，笑呵呵地瞧着她，正想再说两句以示感谢，余光一扫，忽然发现胡秋景的座位前似乎摆着什么。
“这是……”
他伸手去拿，没想到下一秒就看见一个人影嗖的一下冲过来，把那个本子拿走了。
胡秋景一脸郁闷地看着他，质问：“杨哥，懂不懂什么是个人隐私啊？”
杨大个子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手里的本子，一句话憋在嗓子眼里，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行了行了，既然有了思路那大家就动起来吧，我和老姚先去看看哪些部分可以完成拆分，杨儿，你负责哪块？”
杨大个子被点了名，心不在焉的报了个流程，在得到对方确认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他才知道，直到这会儿，胡秋景还没放弃她的那个想法。
有了方向，紧跟着的行动自然也就变得快起来，而这种团结一心不止存在于大兴厂的各个组织部门间，也捎带脚的传染了厂里的食堂。
中午，已经蔫头耷脑上了大半年班的厨子们精神抖擞地准备了一桌饭菜，招待午休的人们。
因为要调整一个设计环节，等杨大个子紧赶慢赶忙完了出来吃饭时，食堂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那个高峰，放眼望去，整个餐厅只有几桌还有三三两两的同事在那儿边坐边吃边聊天。
杨大个子选了两荤一素，又打了碗蛋花紫菜汤，这才端着餐盘找空位。
奇怪的是，明明离他最近的地方就有不少空位，他却哪个都没坐，反而是舍近求远，朝靠墙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
或许你要奇怪，好好的杨大个子干嘛这么干呢，别急，等你看看那张桌前坐着谁你就清楚了。
胡秋景喝了口汤，把手边的本子翻了一页，突然就听见身边有椅子拖拽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同屋的杨哥。
她点头打了个招呼，本能地把本子合了起来。
有些东西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可也是这个举动让杨大个子确定了自己那天看到的是真的。
他喝了口汤，随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紧接着朝她手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还没放弃高铁起重机的想法呢？”
“……你眼睛属家雀的吗？那么尖？”胡秋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为自己没能把秘密保护好而懊恼。
她这个态度却让杨大个子觉得好笑。
“拜托了妹妹，但凡是个视力正常的都看得到吧。”杨大个子依旧专心吃着饭，这么好吃的尖椒干豆腐他都多久没吃着了，咸辣口，再配上一口白米饭，真香。
三两下扒完了半碗饭，他这才抬起头，特别郑重其事地问她：“都说了想做成这个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你干嘛还那么死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