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生见他如此情状,已将事情猜出了大半。
“事已至此,殿下只能想想以后了!”
晋王下意识抚了一下胸口附近的伤口,喃喃道,“我……还有以后么?”
苏惟生心下一叹,掀开车帘望了一眼,没再出言相劝。
回到家里,苏惟生便吩咐人备了热水美食,并让人去请了王远志过来。
按理梁一楼是梁家人,应该更擅治疗外伤,且传承几百年的医学世家,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法,解起毒来应该更得心应手才是。
但京城还有个梁家呢!
万一不慎走漏了风声,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等晋王收拾完毕再从房间出来,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谦谦君子,只是透过单薄的衣裳,苏惟生清楚地看见了他瘦到凸起的骨头。
晋王吃着热汤热菜,眼里竟泛起了一丝水光,只觉得人生百味一块儿涌了上来。
离开京城之后他跟着允武东躲西藏,昔日的部下一个也不敢联系,包括连襟白修竹。
怕连累他们,更怕人心易变,断送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机。
毕竟从前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亲王,如今,不过是个背负着弑父之名、人人喊打的逃犯罢了。
可谁又能想到,到了花城,这个交情浅淡如水的状元郎却愿意收留呢?
更难得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惟生的目中仍旧没有半分轻贱与侮辱。
晋王不禁有些庆幸——还好当初听了裴阁老的话,没有执意将苏惟生调回京,否则如今天下之大,他该去何处容身呢?
苏惟生跟着上了桌,没有喋喋不休地盘问,为了照顾晋王,还刻意放慢了用饭的速度。
晋王的确吃得很慢,大厦已倾,未来如何,他要一点点想清楚,想明白。
但一顿饭总有结束的时候。晋王缓缓放下筷子,“多谢你,君远。”
苏惟生吩咐人撤下残羹冷炙,换上了两盏清茶,
“初入官场时偶遭金郎中算计,殿下暗中相助之情,苏某铭记于心。”
晋王自嘲一笑,“当年不过举手之劳,存的也是拉拢的心思,却不想……只是你收留我,冒的风险并不小,一旦露出风声,整个苏家或许都会被问罪。你……可有打算?”
苏惟生笑道,“于我而言,此事同样是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花城远在万里之外,我与殿下从前并无交情,朝廷绝不会想到我的头上。”
这话晋王并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就能提出施行新政让一个普通州府税收翻了一倍的人,一个背着皇帝弟子的名头却能被藩王重用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单纯的傻子?
晋王暗暗叹了口气,枉自己虚长好几岁,出身皇家,受的是最好的教育,竟还不如一个寒门出身的农家子!
至少他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燕王的不对劲。
而苏惟生是怎么发现的,事已至此,还有必要问吗?
晋王很快缓过劲儿来,“左右人情已是欠下了,我便再劳烦君远一次——请你安排我见一见滇池王。”
苏惟生倒是有些刮目相看,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
他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缓缓道,“殿下再等一等吧,大夫快到了。”
晋王苦笑道,“不是我小看花城的大夫,只是阿青也算见识广博,连他都没见过的毒,怕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在临死之前,总要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死不足惜,但老五……也别想好过!”
说到这里,瘦削的脸颊已有几分扭曲。
正如晋王所料,王远志验不出晋王中的是什么毒,只说即便服过解毒丸,也只能消解一小部分,眼下毒已入肺腑,怕是药石无灵了。
苏惟生有些黯然,晋王或许不是最合适做皇帝的人选,但在熙和帝诸子之中,却也算难得的和善之人。
兴许做皇帝后会大变样,可至少迄今为止,还从未做过于国于民不利之事。
若是就这么死了……“滇池王那边有位老大夫,或许……”
但话没说完,苏惟生就反应过来,滇池王若真有野心,又岂会任晋王活命?
晋王却表现得十分释然,“你有这份心,我便没有看错人。生死有命,只要能让仇人永世不得安宁,不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苏惟生迟疑了一下,“殿下为何如此相信……”滇池王?
晋王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宫变之后我不知何去何从,是阿青安排我来找你。如今看来,是天意如此。”
亲兄弟都死光了,其他的皇叔他从未谋面,血脉远近又有何区别?
他时日无多,已经无法再走到下一个藩王的封地了。
花城的冬天并不冷,阳光洒在人身上暖呼呼的,百姓们就在这样温暖的日光与轻柔的微风里洗洗刷刷,将家里家外翻扫了一遍又一遍,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年节。
全天下都在找晋王,晋王却要见滇池王。
苏惟生并没贸然把人带过去,而是先找滇池王通过气,将晋王的情况说明白之后,才让小柱和蒙绕趁着夜色把人送了过去。
对于后面的事,他并不打算掺和。
晋王穿的是苏惟生的衣裳,人已瘦得脱了相,但精神气还不错,仿佛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监国亲王。
滇池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人,他与熙和帝诸子并无接触,只在几年前的宫宴上见过晋王一次。
只是那时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如今已变得如此狼狈,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滇池王示意晋王坐下,后者也没有推辞。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似乎在掂量对方的态度。
但晋王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了身上的气势,甚至刻意放低了姿态,
“多年不见,皇叔可还安好?”
滇池王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晋王并不觉得难堪,好脾气地笑了笑,“侄儿落难,特意来花城投奔皇叔,不知皇叔可否收留一段时日?”
滇池王沉声道,“弑君弑父、丧德败行之辈,本王若是收留于你,岂非故意与新君作对?若是传了出去,朝廷怕是再也容不得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