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看了七遍。
距离上一次两个人真正地一起,满打满算,已有将近一年的时光。这漫长的一年,他们可谓将生死离别都历经了个遍,百般滋味,在久旷后的重逢中交融。
他不许她闭眼,她被主导着,眼看这个清矜如雪的人,是如何一点点变得不可控。
她不知梅鹤庭眼下这副身子是什么状况,怕他亏了根本,在又一次觳觫至筋疲力尽后,无意识唤声“鹤庭”,要他停下。这一声后,男人果真克制地停了一停,她恍惚听见耳边响起牙齿磨碾声,下一刻——
“殿下又唤错了,臣是长生啊。”
他沉声命令她唤他的字,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次,他掌托着她抱坐上梳妆台,冲着那面菱花镜。盯着铜镜中那朵啼泣的花容,嗓音哑透:“看着我,殿下。用你的身体记住我。”
这个新岁伊始的长夜,旧桃烙印出新符。
后来是如何被他抱去湢室里清洗的,宣明珠印象全无。模模糊糊只记得失去思绪前,天光都将亮了,她很有志气地在心中念叨,便胡纵他这一回,看明日如何治他,而后就瘫软睡去。
说是“明日”,其实已是“今日”了,正月初二,按习俗是女子归宁的日子,坊间又叫迎婿日。
他陪着她在柔嘉娘娘的故宫殿,大抵也算作另一种意义的归宁。
不过待到宣明珠转醒,那滋味可一点不温馨了,朦胧中她还未睁开眼,先便感觉浑身如同被玉碾子从上到下滚过一遭,无一处不酸疼。眼皮子撩起,沉重得像含了两泡水,不用想,定也是肿了。
再一看始作俑者,好极了,脸对着脸睡得正安泰呢。
他的脸上不见疲靡,不见昨夜的凶狠,甚至矜冷也褪了色,只在浓密的睫梢下挂着几丝餍足的倦。
他在沉睡中,一只手犹笼按着她后脑的发,虚扣入怀,一种保护又掌控的姿态。
二人在锦被下裎身相对,宣明珠一动腰酸,有心踹他一脚,可望见那张清瘦的睡颜,马上又忘了昏睡前心里的赌狠。舍不得。
借着透进宫帐的曦色,她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一寸寸向下,便瞧见他唇角的肿痕。
昨夜他心急如火,话都没说上几句,顾着消那一处的肿,自然便顾不上处理这里的肿伤。
我有打得这样狠吗?宣明珠略感后悔,再一想打他的缘由,眼色又沉下了,觉他是活该。可人恼又可人疼地伸手点点他的鼻尖,“你说你,是不是个小疯子。”
这一碰,却将梅长生碰醒了。
那双眸子初睁开时是失焦的,遇光,不适应地避头眯起,同时手臂无意识向怀中收紧,隔了两息,眼里方聚起光采,又松开她,自然地往她眉间的朱砂痣上亲一口,低哑道:“殿下。”
宣明珠如今听到这两字本能地耳痒,怪臊的。
她呜哝着缩了一下肩,凤翎红锦被随着细腻的肌肤滑下去,堆出一捧雪。
梅长生目光被吸引去,见雪上点缀着三两点红梅,旖旎可人,眸色晦暗一个翻身。几乎没个缓冲,宣明珠惊奇地咬住自己的食指,方免于叫出声。
“长生……”她气息不稳地摇头,说疼。
不想处于下风,可喉嗓经过一夜的洗礼,它自己先不长进地娇哝起来。宣明珠羞得不可名状,亦是未料到他竟还未满足。她却万万不成了,身体一紧张,便感觉,闭眼捂面推他。
她不知晓,藕花雪臂芙蓉面,这副模样落人眼中,岂是推拒,无异为引诱。
然她道疼,梅长生撑在她上方,将女子闭月羞花的嗔态收入眼底,抿唇慢慢退出。“臣失礼。”他的嗓音克制而清沉,也是此番后,男人一身的攻掠之意都敛尽,将被子向她肩上拉了一拉,又亲了下她的唇,下榻来,背对她穿戴衣冠。
宣明珠从指缝间张开眼,有些讶异于他的收放自如。
她的腿还发软,左右是懒在榻上不想起的,便枕臂看他。美人在骨,一个男人家,生有这一身冷白不输女子的肤色,宽肩细腰,一道笔直的脊线微凹成清嘉不失力量的脉络。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散落在肩背上头凌乱的指甲印痕。
很快,佼佼的身姿被中衣掩住,他开始系带束发。宣明珠目光追随那冷白的长指,不知怎的想起昨夜他就是用这只手,挑她的衣散她的发……力道,样式,荤话,都是过去不曾有的。宣明珠忽猛地晃头,她怕不是被这妖精迷了魂,速速清了下嗓子,正色问道:“做什么去?”
梅长生转过身来,他的外裳在昨夜做事前便被他叠好放置一旁,所以穿得便宜,也并不见褶皱的痕迹。
他俯了几寸身道:“防着陛下召见,臣先准备妥当。殿下再睡一阵吧。”
宣明珠有几分恍惚回了从前。
看着眼前这矜重自持的人儿,她喃喃:“这便是你么。”
梅长生听见了,眉心疑惑地扬了扬,而后领略她的意思,含笑低眉,“是我。”
顿了顿,补充:“的一半。”
想了想,又严谨地纠正,“一半的一半吧。”
可耻宣明珠一下子听懂了他的意思,耳根子顿时又火烧火燎的。
她自认为她是被撩拨了去,可人家脸上一本正经的,好像纯正得很。这么丢魂似的下去不成,宣明珠揉了下耳朵,收回目光抛去绮念,慵答答地起身穿衣。
“泓儿。”她向外唤了一声,要了热水与薄荷消肿膏子。
守在殿外的皆是宣明珠的心腹,不担心梅鹤庭留宿一事传到前朝,外头应声去办。听见她要的东西,梅长生目光动了一下。
抬眼见明珠腿软欲跌,忙上去扶腰撑住她,温腻的手感,让他呼吸微沉:“你别担心。”
宣明珠不解地嗯一声,梅长生小声解释:“臣用过避子丸了。”
宣明珠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你何时……”
“臣昨日黄昏回的洛阳,换过朝服便入宫来,在那时用的。”
若说姜瑾在这段时日做了什么好事,便数这一桩了。他家公子生死未卜,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忽然想到公子在扬州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此药,他为了冥冥中给公子一份活下来的希望,便多方跑走联络圣手名医,钻研一个多月,终于将男子避育的药方配了出来。
宣明珠听后心内一动,想的却是另一事:他若果真是昨日回来,忙里着急的,怎会预料到有这一夜欢愉,还提前服下避子药?难道……
她看他一眼,加了件褙子在身上,说去外殿坐坐,“和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哪去了,我派出那么些人找你,都了无音信,你不知孩子们急成什么样。”
走出两步,见梅长生低垂着眼孑立在那儿没动。
宣明珠愣了一下,心疑忽尔去了一半,倒回去小指勾起他的手:“走罢,梅阁老。”
梅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只柔荑上,眼中的阴郁退散,抿唇跟了上去。
在外殿阁的玫瑰椅相对坐下后,他道:“那日雪山崩塌突然,我被砸倒后便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彼时以为是天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在雪地里暴露太久会患雪盲之症,不料有一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然后,有一只滚热的粗糙瓷碗递到他手中,那里头不知是什么茶根草叶,苦得惨人。他揣测自己被人救下了,询问对方姓名,对方却发出伊伊呀呀的声音,竟是个哑子。
一个瞎子对上一个聋哑人,为之奈何?梅长生几番磨破嘴皮子请人带他回到出事的地方,恩人只是听不明白。后来他心想,左右这里离事发处应该不远,待士兵搜寻来便可脱困。
然而等过几日竟毫无动静,周围除了救他的这人,再无其它人家,他仿佛流落在世外桃源里被遗忘了。
“幸而那救我之人心好,每日给我眼睛上药。”梅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轻道,“但我等不及,怕外界不知我消息着急,便试图召我养的黑隼。原是没抱希望的,没想到它有灵,真的找到我,我便撕下一片衣袖用柴灰大略写下‘平安’二字,让他去附近衙署报信,结果一去不复返,依旧无人找来。”
“我昨日才从姜瑾口中得知,黑隼不是飞去当地衙门,竟然飞回了洛阳,千里之遥,到了这里爪上的布条早不见了。”
宣明珠不觉听得屏住了呼吸,握紧他的手:“所以你便一直等到眼睛好了,才寻路出来?让我瞧瞧,你眼睛好了吗,昨儿怎么不说呢?”
梅长生说已经好了,“醋醋可信我的话?”
宣明珠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忧郁的眼神,方知她刚才心中一念生疑,没逃过他的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亘着太多事,他隐藏的那些秘密,一件接一件揭露出来,一件比一件伤筋动骨,她是真的有些后怕了。
所以即便她心里疼惜他,即便不抵触与他亲密款洽,可是若说一点痕迹都不留,她自诩不是个心不染尘的神仙。
但眼前,这个冷静了一早晨的人,眼神突然这样委屈,终于让她寻到点儿在扬州时那个终日黏缠她不放的郎君的影子,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来龙去脉乍一听好像宝鸦看的志异故事,可从梅长生嘴里说出,就显得顺理成章。她正待说话,耳听他压着嗓子道:“你别疑我。”
“我眼睛勉强能视物后,走出那间屋子寻路,探了好几日,才发现那里距西岭足有几十里之远,不知救我的人是如何把我背回来的。待我跋涉出去回到西岭,遇见林故归,才知你派人寻我。
“我怕你着急,令林将军发信回洛阳,我同时快马赶回,想是你还没接到信先见了我,所以惊讶。
“——这些,你都可以与林故归验证真假,也可亲自去蜀州,看一看是不是有那个聋哑人存在,是不是有那间白茅屋。如果你觉得此人可以造假,是我故意设计,骗你心急意乱,我可以查他的户籍根底证明,你也可派人验一验他的残疾是新伤旧伤,是不是人为。”
他一气说了许多,她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他都帮她条分缕析。
他的语气还如在大理寺审案时一样沉静,但宣明珠隐约感觉到,他在难过。
他又说了一遍:“你别疑我,我没骗你。”
她对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阴影,他何尝不怕她从此再不与他交心。
这时殿门打开,侍女端了热水和药膏进来,明亮的阳光同时射入,梅长生偏头眯眸,眼圈红了。
“谁疑你了!”宣明珠见了当即道,“这怕光的模样叫做好了?还御前应什么对。”
她不防起身急了,发软的腰肢不禁款摆了一下,咬唇闭住险些破喉的嗳音,一面接过药膏,一面向泓儿吩咐道:“你亲自去御前寻黄公公,说本宫的话,梅大人身子虚,我留他调养几日再谈公事。再去请位太医过来。”
泓儿向殿内看一眼,不敢多瞧,放下物什出去办事。梅长生对她的话无不听的,温静坐在那里,宣明珠拧开膏盒的珐琅盖子,一阵清凛的香气散出,梅长生忽接过道:“我来。”
宣明珠道他要自己涂药,便给了他。
不想梅长生指甲剜了一块膏子后,视线直直望向她,又脉脉地向下移,体贴问道:“在这里涂吗,还是回内殿?”
“……梅长生,你脑子想什么呢?”宣明珠反应须臾,而后醒悟,酲红着一张面颊直欲捶他。按着他的手指头往他嘴角一摁,换来一声轻嘶。
男人微怔,反应过来,她疼的是他。
他目光刹那间清亮:“所以你是信我了吗?”
在外八面玲珑的人物,在她面前这么甘愿讨好着,更别说晚上是虎,白天变猫,他此时但凡有昨晚半分气势,宣明珠也不至于瞧他像个小可怜儿,心里忍不住的心疼。
对上这么个祖宗,难不成以后便这么一日三变地过?
趁着太医没来,宣明珠长吐一口气,鼓腮敲了敲檀木案:“梅长生,你实话说吧,你是不是装的?”
“嗯?臣听不懂。”
宣明珠再吸一口气:“避子丸的事儿,你交代了吗?”
“那个,”男子用白丝帕揩净手指上的药渍,露出一点清雅无害的笑意,“是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