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远侯府的密室内,两人同时挤进了甬道内,当时沈东湛是真的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女子,毕竟这般杀伐决断,下手狠辣,素来以男儿身示人,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女子。
苏幕与他旗鼓相当,若是正儿八经的交手,沈东湛要赢她委实有些吃力。
这二人所学不同,沈东湛处处留有余地,而苏幕出自东厂,讲求一击毙命,这就是二人的差别所在。
“想起来了?”苏幕问。
沈东湛轻咳一声,默默的蜷起手,“彼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
“还说了句什么来着?”苏幕呷一口清茶,“哦,苏千户,练得极好!”
沈东湛:“……”
“手感很好?”苏幕放下手中杯盏。
沈东湛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沉思。
苏幕眉心陡蹙,“怎么,还需要回温一下?”
“可以吗?”沈东湛诧异的抬眸看她。
苏幕:“……”
所谓不要脸,大概就是他现如今的样子。
“开玩笑的。”沈东湛笑盈盈的看她,“当时不知道,如今却是知情,这厢还没成亲,总归不好这般……”
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千金难买早知道,若早知道,她会成为自个的媳妇,当初就该……咳咳咳,后悔得似乎有些晚!
“想什么呢?”苏幕一声低唤。
沈东湛当下回过神来,“没想什么,就是觉得缘分这东西,委实妙不可言,当初喊打喊杀,势不两立,如今……”
“你还是可以选择,势不两立!”苏幕轻嗤。
沈东湛摇摇头,“我站这你这边。”
“要点脸。”苏幕揉着眉心。
沈东湛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沈丘那张老脸,但凡爹要点脸,也不至于跑了这么多年,被娘一路追杀了这么多年。
说是追杀,若是真的追上了,娘还舍不得杀他呢!
最多是跪搓衣板、滚针板,又或者压床板,横竖都是皮肉受苦,无碍于性命。
“脸这东西,对着外人是该要,对着自己人,就不必了,一味地端着作甚?”沈东湛摇摇头,端起杯盏浅呷一口,“死要面子活受罪。”
苏幕眉心微凝,“这就是你在齐侯府学的?”
“我自小便有一位师傅,教导我功课,但是这位师傅很是不一样,旁人教四书五经,他教你如何阴谋诡计。师傅说,教你不等于让你去做,就好像刀子给你,不一定让你去杀人,而是在别人动你的时候,你有足够的能力还手。”沈东湛兀自笑了笑。
苏幕有些诧异,“这倒是跟宫里的那些师傅,皆不同。”
“极为不同。”沈东湛道,“听娘说,他是一位隐士高人,在我及冠之后便走了,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尊称一声师傅。”
苏幕:“……”
还能有这事?
哪位师傅,不想让自己的弟子遍布天下?
哪位师傅,不想让徒儿名震天下?
若是徒儿有出息了,师傅也跟着沾光,像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连个名字都不留下的师父,委实不简单!
看样子,真的是隐士高人。
“师傅教了我不少东西。”说起这个,沈东湛还觉得有些可惜,师徒缘分居然就这么散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苏幕敛眸看他,“至少你还有个师傅,不似我!”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其后又靠着手里这把剑,以白骨和鲜血为基石,一步步走到了千户的位置,成为栾胜的左膀右臂。
她不是靠运气,靠的是命硬和心冷。
瞧着桌案上的芙蓉花灯,苏幕幽然叹口气,“明日就要去南都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震这人,我早年听我爹提过,性子极为刚烈,连当今圣上都对他忌惮三分,他跟我爹不一样,我爹这人素来喜欢玩心术,可他呢……与尚远一般,靠的是拳头和刀剑,才走到了今日!”沈东湛面色凝重。
苏幕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
“更关键的是,他恨东厂的人。”沈东湛徐徐起身,“东厂早些年也有派人去盯着顾震,可最后如何,你知道吗?”
苏幕侧过脸,仰头望他。
“被他扒了皮,悬在了城门口示众。”沈东湛望着她,眼里有些担虑之色,“其后将尸身送回殷都,亲自交到了栾胜的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他这是在警告义父。”苏幕明白。
沈东湛点点头,“所以你若是去了殷都,可得小心,顾震年纪大了,比之年轻的时候,更加刚烈不好对付,他若是想对你出手,你怕是会有危险。南都,山高皇帝远,跟定远州那边的情况,有得一比,堪称小朝廷。” “我知道!”苏幕叹口气。
东厂的名声不好听,难免树敌众多。
“去了南都之后,尽量避免与顾震单独、正面接触!”沈东湛叮嘱,“这不是开玩笑,以顾震那性子,知道你是栾胜的义子,保不齐第一次见面,就能一掌劈了你。”
苏幕知道,沈东湛不是在开玩笑。
尚远兴许还会顾忌着,皇帝的颜面,对待朝廷来人,留几分薄面,但顾震不一样,当初他就是与皇帝起了争执,才固守南都,再没回过殷都。
“不是病了吗?”苏幕叹口气,“多多少少,得假装一下吧?”
沈东湛摇头,“杀了你,山高皇帝远的,你以为皇上会拿他如何?到时候你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也不过成全了栾胜与皇帝的一个借口而已。别做无谓的牺牲,不管是顾震还是皇帝,又或者栾胜,都没有你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我记下了。”苏幕也不矫情。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年修和周南在外头候着,两个人都开始打盹了,内里才有了动静,苏幕提着一盏芙蓉花灯出来,瞧着心情不错。
“爷?”年修赶紧迎上去。
苏幕紧了紧手中的花灯,“回去吧,得准备准备,去南都。”
“是!”年修伸手,作势要去接她手里的花灯,谁知却被苏幕轻巧的避开。
年修:“……”
“还是改不了瞎这毛病!”周南低声吐槽。
年修回眸,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这一晚上没少埋汰他,没完了是吗?活该针戳指尖,就该扎死得了,下辈子投胎做个长舌妇,也好将这本事,发扬光大。
不过,现在不是逞口舌之争的时候,年修只能作罢,疾追苏幕而去。
此夜虽长,其心却暖。
日出东山,晨光熹微。
一切早已准备妥当,顾震在折中言明病重,所以此行绝对不能耽误,自然是越快出行越好,皇帝也特别想知道,顾震到底……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
沈东湛在前,苏幕在后。
车队快速出了殷都城,栾胜就在城外候着。
“义父!”苏幕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栾胜着便衣相送,乍一眼瞧着,倒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对着自己的义子,有诸多不舍与关爱,可实际上呢?东厂提督,杀人如麻,最不缺的就是义子。
“此去南都,要分外当心,若是觉得情况不对,速速传消息回殷都。”栾胜瞧了奈风一眼。
奈风将一只笼子递上,“千户大人,这是传讯的鹰隼,督主特意吩咐,请您带着,若有急报可速速传回殷都。”
“是!”苏幕垂眸。
年修疾步上前,毕恭毕敬的接过。
“多谢义父!”苏幕再次行礼。
栾胜负手而立,瞧着眼前眉清目秀的人儿,面上委实百般不舍,“苏幕啊,杂家知道你为人机敏,即便到了南都也有办法自保,但有一条,你怕是无能为力。”
苏幕心头一紧,袖中的手微微蜷握成拳。
“别忘了,你身上的东西还没解。”栾胜凑近了她,冷然低语,“这东西若是发作起来,怕是比顾震更可怕,你早前就受过一回,想来也知道其中滋味。”
苏幕呼吸微窒,“苏幕明白,一定会在毒发之前赶回来。”
“不要栈恋,南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栾胜含笑叮嘱,瞧着何其慈祥,“当然,你若是觉得跟沈东湛一道去南都,便可以恣意妄为,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你!”
苏幕俯首,“是!”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栾胜笑了笑,“去吧,囫囵个的去,完完整整的回来,杂家会在殷都等你,是给你请功还是等着给你收尸,就看你自个的本事了!”
苏幕行礼,“苏幕明白,请义父放心。”
“去吧!”栾胜皮笑肉不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自为之!”
苏幕退后两步,旋即翻身上马,“出发!”
队伍继续前行。
沈东湛隔得远,即便瞧见了栾胜与苏幕在对话,却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尤其是栾胜背对着这边,连读唇语的机会都没有。
“爷,你觉得老阉狗会说什么?”周南凑近了问。
沈东湛不知道,但瞧着苏幕的神色很沉,“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这老阉狗压根就干不出人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周南摸着下巴,“莫不是威胁苏千户,毕竟这一趟,又是您跟苏千户一块出去办差,这老阉狗怕自个的刀子歪了,就开始敲敲打打的?”
还真别说,的确有这种可能。
这跟老父亲怕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是完全两码事。
老父亲是基于父爱,而栾胜……则完全出于私心,他要的是听话的刀子,自己的走狗,而不是生出心肠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刀子生锈了,或者是生出了二心,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折断这柄刀!
“走吧!”沈东湛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
这里有栾胜、有太子、有皇帝……唯独没有自由! 苏幕一直没说话,也没敢回头,她知道栾胜在队伍中穿插了不少细作,一则是为了盯着她,二则是为了盯着沈东湛,反正都逃不过栾胜的眼睛。
栾胜,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白日里,沈东湛与苏幕谁也没搭理谁,尤其是大众场合,还颇有几分水火不容的意味,底下人这么一看,任是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自家千户大人的面色,沉得能滴出墨来,若是再敢触怒她,依着她往日的性子,是会杀人的!而且,还是敌友不分的那种!
只不过到了夜里,苏幕和沈东湛便会悄悄的碰头。
关于这些细作,年修一直留着心,只有这样,到了南都之后才不至于中了圈套,露了马脚。
一路上还算太平,顾西辞会帮着二人打马虎眼,偶尔还能望望风,但是到南都了,他这心里头免不得生出几分焦虑。
“瞧着面色不太好!”苏幕转头望着顾西辞。
白日里下过一场雨,所以今天夜里,他们宿在客栈里。
客栈的后面,是一片空地,芳草如茵,风吹草动,放眼望去,绿草如波,层层叠叠,倒是饭后消食的好地方。
“快到南都了!”顾西辞眺望远处,“我便是从这出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到了这里,免不得有些感慨,人生际遇,真的难以预料。”
苏幕敛眸,“好歹是养育了你这么多年的地方,听着好像一点都不欢喜?”
“苏千户喜欢东厂吗?”顾西辞扭头问她。
苏幕愣了一下。
很显然,她不喜欢。
若真的要说点什么,那么……她对东厂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虽然养育了她,让她有了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却也是东厂,让她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怪物!
她原本可以平安喜乐,原本可以撒娇父母怀中,可惜……都没了。
“大门大户的,有旁人看不到的血腥。”顾西辞幽幽的开口,“苏千户在宫里待过,诸位皇子之间如何勾心斗角,应该不陌生吧?”
苏幕眉心微凝。
确实,不陌生。
“将、军、府里也是如此,我爹这人精力充沛,在女子身上更见分晓。”顾西辞说得很是婉转,却也极具讽刺,“我都数不清楚,他有过多少女人,但他对这些女人,又没多少真感情。偶尔逢着中意的,就会纳为妾室。”
苏幕喉间滚动,真的是没想到这一层。
“皇帝多的是后宫,将、军、府多得是后院。”顾西辞摇摇头,颇为无奈,“女人多了,免不得会有争宠,尤其是诞下过子嗣的女人。少、将、军这个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觊觎着,苏千户可以自由想象。”
风中传来沈东湛的声音,“没想到,将、军、府里还有这般趣事?”
“沈指挥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顾西辞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苏幕身上,“就不怕被某人打断腿,下半辈子不能自理?”
苏幕:“……”
沈东湛眼角眉梢微挑,意味深长的瞧了苏幕一眼。
“顾公子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自个,这有样学样的本事,我沈家可没有!”沈东湛怀中抱剑,揶揄般笑道,“顾公子应该明白,什么叫耳濡目染。”
顾西辞笑道,“听说齐侯爷惧内?”
沈东湛:“……”
苏幕别开头,憋了笑。
所以说,不要同读书人咬文嚼字。
“那叫尊重。”沈东湛觉得,换个词儿,这事儿就有点高大上了,“我爹尊重我娘,这有什么不好?后院连个妾室都没有,顾公子说的那些腌臜事,咱是没机会碰着了!”
顾西辞倒是松了口气,“这种事,自然是越少越好,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间的男儿都懂得尊重女子,世间的女子都能觅得如意郎君,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花前月下是她,柴米油盐是她,白头偕老也是她!”
沈东湛瞧着苏幕,恰苏幕亦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二人会心一笑。
“夫人脾气不太好,但其实口硬心软,倒是那二姨娘,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加上她那儿子和刁蛮任性的女儿,估计不好应付,你们能避开就避开。”顾西辞这是给他们做心里铺垫。
苏幕敛眸,“不好过又如何?你不也过来了?”
“我不一样。”顾西辞轻嗤,“我是养在后院犄角旮旯里的人,与那些人前显贵的公子和小姐不同,顾家所有的场面都不需要我,所以从小到大,我基本没怎么出现在人前,但人人都知道,后院有位病怏怏的公子。”
苏幕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还能说什么呢?
她不是他,无法体会他如今的心境,也替代不了他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辱,没有亲自尝试过的感同身受,都只是虚伪的一种表现。
罢了……
“将、军、府内姨娘不多,但女人很多,你们自个留心,我无法一一介绍。”顾西辞对此表示很无奈,“有孩子的,基本上都被抬为姨娘了,外人瞧着只有几位姨娘,其实……只是那几位,露面多了而已!没露面的,多得是!”
女人多了,到了最后,顾西辞都觉得自己脸盲,瞧着谁都长得一样,分不清谁是谁。
沈东湛挠挠额角,“到时候,咱就直接冲着你爹去吧!这要是认什么姨娘和后院的女子,估计小半年都回不了殷都。”
苏幕尴尬的笑笑,瞧了瞧沈东湛,又看了看顾西辞,“我终是明白了,你们二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语罢,她拂袖而去。
“这话错了,我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沈东湛满脸嫌弃的打量着顾西辞,“就你……是!”
顾西辞:“……”
这话还真是答不上来,毕竟,他的确没有女人!
苏幕刚回到客栈,蕃子就急急忙忙的叩门而入,瞧着神色慌张,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般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年修低喝,一顿训斥之后,接过了蕃子手中的密信,转呈给苏幕,“爷,是从殷都送来的。”
苏幕诧异,狐疑的接过,“我们还没到南都,怎么殷都就来了消息?”
“难道是皇上要收回成命,追咱们回去?”年修亦是不解。
密信拆开,苏幕只一眼上面所写,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