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乃是故人所作。”
喉间干涩,汪仕昂嘴唇颤抖,费力寻到自己声音,探出的指颤巍巍抚上封皮。
苍阳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唇边含了淡淡的笑没有应声。
他等待片刻,也没见得眼前人掀开一页来看,倒是诧异地微微抬起些眉头,投去询问目光。
汪仕昂双目失神面色惘然,愣愣地盯着封皮一角。
连掀开看看都不敢么……苍阳漫不经心如是想着,慢慢饮尽大半杯茶,嘴角翘了下,有意想要帮他一把般伸手翻开,若无其事地好奇低喃,“这本余记写得很是有趣,除一些养花画画作诗的日常外,还有些写文章的杂谈。”
他轻轻啊了声,指端停住,正巧落在一页之上。
汪仕昂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心神一动,状似要看地往前倾身一动,宽袖松松覆了半页。
苍阳抬脸微笑看他,“汪先生也有兴趣?”
“毕竟是故人所作,”略顿了顿,汪仕昂目光紧盯他云淡风轻收回手,暗暗松一口气,对他扬起个夹杂两三分慨叹追忆的笑,“确实是十余年没见过这些旧物,一时有所感思罢了。”
苍阳配合地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日光倾泄进院中,打在两人颜色相似的衣裳上仿佛镀了层金粉,又莫名显得斑驳。
满安捧着装有茶点的托盘从屋里出来,乍看见这幅画面,虽不知其中情形到底如何,但还是不自觉愣了一愣,心底茫然无措地腾出来些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
他像是被穿过回廊的风狠狠推了一把,于眨眼间远离了不止十丈之远,匆忙回神,几乎是慌张地下去台阶,开口唤道,“先生!茶,茶来了……”
汪仕昂回首,应了声,招呼他慢些走。
苍阳笑着看去,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扫了一圈。
突然在心里感慨道,比起之前在山脚下见过的他,确实是长大了许多。
御书房,兽形香炉中龙涎香一点一点燃烧殆尽,殿中静谧,唯有日光在地砖上缓缓移动,昭示时间推移。
赵贯祺薄唇紧抿,垂着眼皮看桌上文书,目光冰冷毫无感情。
一玄色劲装暗金护甲的侍卫首领叩门,得了允许后进来,抱拳行礼,低声道,“陛下,太医院有人方才出宫去了。”
赵贯祺没有抬眸,朱笔在密密麻麻全是字句的纸张勾了一道,问,“何人请的?”
“七王爷的人,给明平侯请的。”
“噔”的一声,朱笔磕在白玉笔架上,男人骨节分明的指压在笔杆上,眼底暗流涌动。
语气幽深,“七王爷,平白无故的,为明平侯请太医?”
他嗤笑一声,将手边折子撂到一旁去,“还真是会做人情——福善德!”
闻声,守在殿外的福善德一个激灵,忙不迭小跑进来,俯身应道,“哎陛下,奴才在。”
赵贯祺眉宇间压几分狠戾,却柔和地勾起嘴角,吩咐,“你去太医院看看被请去的是哪位太医,明平侯与朕情同手足,若身子不适,万万不可懈怠了。”
福善德额上冷汗直冒,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太医院一问。”
他后退几步着急转身,又被赵贯祺喊住。
年轻皇帝起身行到案前,居高临下森森俯视他。
随即蓦然绽出一抹淡笑,“朕实在担心,若细细问不出具体,你明日便领人再去一趟明平侯府。”
福善德后背一寒,深深低下头,“老奴谨遵在心。”
殿中静默许久,赵贯祺漫不经心转了转扳指,对底下默不作声的男子道,“你下去罢。”
“是。”
外面碧空如洗,宫殿上金瓦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疼。
赵贯祺漠然收回视线,一低头瞥见身上衣袍金龙张牙舞爪,像是要挣脱绸缎束缚一飞冲天那般,他伸手,便如同燃起活火一般粼粼泛着光。
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反而只觉透骨的阴寒。
“明平侯……长云啊长云,你这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赵贯祺喃喃自语,金镶玉的扳指磕在窗棂上声声闷响,“一到要紧关头就闭门休养……到底在怕什么啊你。”
云舒云卷,淡色的云在风里不消片刻就散得没剩什么痕迹了。
伦珠轻倚在窗前,檀木小扇心不在焉点在锁骨上,目光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方才他在美人榻上坐着看书时,随手往香炉里丢了一小撮桌上小瓷罐里的干桂花,现在满屋子里都萦绕一股淡淡的甜香,很是好闻。
不管天晴还是落雨,人总是懒洋洋的,伦珠神情懒洋洋的像是只猫儿,抹开小扇掩唇打个哈欠,余光往门外一瞥。
上楼的脚步声渐近,荷官含笑捧着托盘停在门外,轻声问他,“坊主,炖了牛乳银耳雪梨羹,这离用饭还有些时候,先用一些罢?”
“放那罢,”伦珠颔首,瞧那托盘上还放了一小碗桂花糖芋苗,稠乎乎的甜羹单是看着就十分诱人。
他微微提起些精神,动身移去桌前,随意问一句,“怎么尽是些甜的?”
是晏小姐叮嘱多做些甜食来让您心情好些。
这话荷官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笑道,“是有咸食,在底下厨房备着呢,蟹壳黄,梅菜小饼什么的,您若是想吃我这就去拿。”
伦珠优雅捻起瓷勺,舀了勺芋苗抿入口中,缓缓摇了摇头。
果然只喜欢甜食。
荷官无奈失笑,贴心地将帕子送到他手边。
刚看着他慢慢抿下去大半盅,便听到刻意放慢却藏不住急促步子在楼梯上响起,扭头一看,年纪最小的那个荷官在门边探出来个头。
“怎么了?”
小荷官悄悄看了眼伸手去拿雪梨羹的伦珠,想了想,“那位姑娘又来送东西了。”
伦珠动作一顿,懒懒问他,“送了什么?”
小荷官犹豫了下,伸手比划了个很大的轮廓,“一头这么大的鹿,新鲜着呢,她一个人就扛过来了!”
荷官心里亦生出些诧异,“一头鹿?”
一声极淡的轻笑在房中响起,“是他们会送出手的东西,”伦珠拿帕子点了点唇边,沉吟道,“之前让你准备的盒子,拿给她,告诉她日后不必如此来往。”
荷官听命点头,携犹自不可置信的小荷官一并下楼去了。
银耳雪梨羹较上一盅甜品来说清淡许多,牛乳的香气重些,伦珠挑剔地舀了几勺便搁下不想再碰,安静坐了一会儿,慢悠悠踱到后面窗边,好奇被整个送过来的倒霉鹿有多大似的,漫不经心地往下瞥上一眼。
少女依旧打扮的像个少年人,没有发觉梳好的头发乱乱地跑出来两捋,眼睛亮亮的,脸颊染着薄红,额侧的汗沾湿了碎发,也是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荷官笑盈盈地递给她刚倒出来的、冰凉凉的卤梅汤喝,少女惊喜一笑,不好意思地接过喝了几口。
她笑起来的弧度与另一人极为相似,伦珠稍稍抬起眉头,往后退了些。
动静声消失在门外,他偏头看一截灰色衣角擦过染有日光的门框,走去榻边歪在软枕上,指尖绕着缀在上面的流苏玩儿。
荷官去而复返,意料之内地发觉那碗仔细小火慢炖的雪梨羹没动几分。
无声叹口气,他放下东西三两下收拾了桌子,查看过零食匣子暗暗记下所剩不多的那些,打算待会就给补上。
伦珠敛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小块阴影,荷官留意到,愈发放轻了动作,思索一二直接捧了零食匣子下楼去了。
桌上换了个略显粗糙的盒子。
他看了一眼,懒懒无力地在软枕上蹭了蹭脸。
荷官再上楼来,本以为他睡了,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得了句吩咐,要他把桌子上的盒子拿过去。
荷官愣了下,忍住笑,面色自然地把东西拿过去给他,还无师自通地打开送到他面前。
几块颜色很好看的萤石,两个琉璃小瓶,还有一些香料。
瞧着是在勾栏附近随意聚起的地摊上选的。
伦珠若有所思地摆弄那几包香料,随手拆了一包摆到桌上去。
荷官不解地盯着他的动作,听他道,“这个香料,连带着之前的那些,是同一家铺子里买的罢。”
荷官细细看了包装,恍然称是。
伦珠露出个淡笑,一根手指抵着盒子缓缓推远了,“去查一查。”
荷官了然点头,询问过他的意见后,从善如流地把香料和其他东西给收拾起来了。
日光洒在层林的树梢上,水波涟漪在船侧一圈圈漾开,模糊了人影。
顾长云靠在船畔,指尖若有似无撩起水珠,目光也浅淡近无地在船尾倒影上扫过。
那名书生姓桂名尚丘,升州人也,问他去处就一味含糊其辞,只瑟瑟地说与他们同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害怕那群穷凶恶煞之人再来追他,眼下这些人虽不明来历但好歹救过他的姓名,这书生便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攀着这条船。
不动声色紧盯他一举一动的并非顾长云一人,云一离得最远,但始终分出一两心神在他身上,偶尔移动目光看向顾长云,心中衡量是在分道扬镳后放任不管,还是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这些都是后话,顾长云笃定他身上怀揣有秘密,这书生的性命可以说是就系在他不知何时会消解的兴趣上面。
他并非善心之人。
顾长云甩去指尖水珠,若无其事地在帕上擦净,仰头眺望京都方向。
离得愈近他心中隐秘的情绪起伏也就愈大,除此之外是始终紧绷的焦急担忧。
天下无不透风之墙,他离开的时间多上一日明平侯府中众人便也就多上一分风险。
顾长云蹙眉。
这人需快些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