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平侯府外,王管家客客气气将人送走,立在外门下目送马车远去。
角落中仿佛有人影飞快一晃,无人察觉般,来福抬头望了望天色,感慨道一句天凉好个秋。
王管家笑了笑,喊他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底下庄子里听闻主子有恙,特意加急送来些新鲜食材和其他补物给这侯府唯一的主子养身子,不赶紧分门别类在厨房里安放好可不行。
哪里是唯一的主子,王管家心中暗笑,走过重重回廊,忽然想起来一事,驻足停留回首看向不远处的湛蓝天空,扭头对来福笑道,“现在咱们府里,确实是云姑娘一人做主啊。”
来福也就笑了,虽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事,但还是万分赞同地点头,“侯爷现在只听姑娘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院中的遮阳棚子弄得很好,云奕近日总喜欢躺在下面摇椅上打盹,微风慢慢地吹,加上碎玉子的好听声响,不知不觉她就能浅浅地眯一会,连翘因此愈发上心,渐渐地将此处布置得很是温馨舒服。
她正细心地给新搬来的小圆桌上铺好桌帔,直起腰打量片刻,犹觉不够地准备去园子里折几枝花来,刚一转身,抬头瞧见两人云淡风轻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
是常来探望云姑娘的那位公子。
连翘莞尔俯身要与两人行礼,不过目光下移时一怔,惊讶困惑地发现两人身后还……拖着昏迷不醒的一人。
晏剡若无其事单手拎着那人的后领,对她咧嘴笑了笑。
云奕抱着三花,满脸无辜地问她附近哪里有一间空房间能让她一用。
连翘眨眨眼,飞快恢复镇定,从容地点点头,说回去拿钥匙过来。
云奕扭头看了眼那人,断定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便笑眯眯地让她慢慢去不着急。
晏剡早扔下那人溜去小桌旁伸长脖子看有什么点心吃了,云奕翻个白眼放三花下地自己去玩,毫不掩饰地叮嘱它离这院子里两个男人都远一些。
不多时连翘去而后返,手中拿了一圈钥匙,小心翼翼绕开呈大字躺在地上的人,走到云奕面前含笑道,“姑娘,后面院子里的房间大多都空着呢,”她摊开手,白净掌心静静躺着把钥匙,微笑解释,“这间房在最角落的地方,只有一扇小窗,锁落在外头,从里面打不开的。”
晏剡一手拿桂花糕一手拿茶杯,腾不出嘴来啧啧两声,只得在心里感慨一句明平侯府里的人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云奕忍不住夸她有心,随手拎起在藤编团垫上磨爪子的三花塞给她,请她帮忙给这太过活泼的小家伙剪剪指甲。
连翘下意识揉了把三花微凉爪垫,将两人带到地方便回房找那把专门打制的小银剪子去了。
得了云奕一个眼神示意,晏剡无奈叹气,认命地把人扔进了门。
一碗凉茶泼醒,男子迷迷糊糊醒来,眼前一个凶神恶煞的黑脸阎罗,周围暗淡无光,再加上后背双腿火辣辣生疼,心虚不已又惊又惧,头昏昏沉沉疑心自己是事情败露已然遭了逼供,稍微恐吓几句就哆嗦着交代了。
晏剡拨动着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信物,嗤笑一声,并不怎么关心他口中说的是实话还是什么,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且嫌弃地在他衣服上擦擦手,站起身。
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外面云奕和云十一扭头看他春风得意地抛了下手里东西。
云奕懒得理他,倒是云十一挑了挑眉,认出那是七王爷手底下人才会有的牌子。
“七王爷行事风格还是一贯的……”云奕接过木牌翻过面看,神情复杂地挑了个词儿,“顾头不顾尾。”
云十一收了牌子,“我与白公子说一声去。”
“慢着,”云奕沉吟道,“七王爷可能是个幌子,我让十三去外面转了一圈,说不定还有其他发现。”
云十一愣了愣,面色严肃了些,点点头快步离去。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晏剡饶有兴趣地摸摸下巴,“这小子有点意思啊。”
云奕斜他一眼,毫不留情开口赶人,“你该走了。”
“你这人怎么过河拆桥啊——”晏剡十分来戏地捂住心口哀嚎,下句话还没出来就见面前人什么没说,慢条斯理挽了挽袖子。
“!”忙不迭收声站好的男人一本正经点头,“你说的对,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云奕面无表情看他近似落荒而逃地消失在视野中,静默片刻,转身盯上后面房门,眸光沉沉,唇边缓慢勾出抹冷笑。
七王爷就算是傻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探子来,这傻子,不知道被谁给阴了一遭。
萧府,重重卷帘隔断外面明媚日光,严君益托着托盘,平稳地绕过屏风进去内间。
大案左右摞了不少奏折,萧何光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揉着眉心,动作忽地一顿,撩起眼皮看他。
托盘上除安神茶外还有一方小小的金丝楠木盒子,严君益俯身,将东西慎之又慎地在空处放好,恭敬退到旁侧,低声道,“明平侯身在府中。”
萧何光似乎早有所料,但还是皱了下眉,神情寡淡无甚起伏地开口,“怎么说?”
严君益一五一十道出今日情景,略有些提心吊胆地等他回话。
小盒里装的是黑漆漆的丸药,刚打开盒盖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散了出来。
萧何光看都未看,随意拣两枚以茶水送服。
严君益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盒中,暗暗算较他上次看时少了多少丸药,心猛地往下一沉。
盒子很快被萧何光掩上了。
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室内凝重气氛,严君益慌张上前替他顺气,被拦住了。
萧何光撑着桌沿缓了会儿,面无改色拿起帕子点了点嘴角,折起那一抹令人心惊的暗红。
严君益欲言又止,神情为难地收回了手,顿了顿转身倒了杯清茶来伺候他漱口。
“这些奏折没什么大问题,”萧何光垂眸,将左手边几本递给他,淡声道,“这些烧了。”
严君益接了那折子出去,走至无人处打开一看,又是关于江南水利修筑的事项,满纸血泪哭诉民灾。
落款仍是同一人。
他身为观者,即使已然在一次次的心神震撼后归为麻木,还是忍不住猜测在这痴狂一般的执着背后该是怎样的现实。
贪者,人欲也。
可又该如何去分清这背后到底是无底洞的欲望还是真心为民的好官?常言清者自清,可若是有人拔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砍断他的手脚——他自清,又有何用?
血和泪浇灌不了干涸裂开颗粒无收的土地,森森白骨亦无法筑成可抵御洪水,这世道,捧真心的人赤脚血痕累累,最难穿行。
严君益无声叹气,缓缓将这几本不会再有可能重见天日的折子合上了。
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看见了。
皇宫,汪仕昂又在檐下坐着,膝上摊一本薄书,枯瘦的指压住书页,抬头看风穿过树梢,叶尖微光闪烁。
满安的性格沉静了许多,常喜欢发呆,每次他看见时都会恍然一瞬,像是透过他身上看见了数年前一些孩子。
整齐的脚步声在门外走过,满安对这种声音异常敏感,在漫无边际的神游中猛然回神,身形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随即扭头不去看门外,面上表情有些空白地问他先生要不要喝茶。
汪仕昂知道待在房间里会让他觉得自在些,不忍心之余,也就不拘着他如何如何,但也仅仅是在这个小院子里了。
皇上近日在忙边疆防线和诸位兵将调整布置的事,原本还捧一册名字来询问,在察觉到他不动声色流露出的回避之意后便也不常来了,只隔一日让那位福公公过来探望,送些补汤之类的东西来。
他回到房中,在靠窗的书案前,提笔沉吟片刻,无意识地绘下几杆萧瑟苍竹。
这么些年竹子画的太多,形神皆在心底牢牢记着,可不知从何时起,再无法得到那种恣意洒脱的神韵了。
“也无风雨也无晴……”汪仕昂失神喃喃,一不留心,笔端落下一点墨花。
他觉得索然无味,看着也是碍眼,便几下折了,随手撂到废纸篓里去。
满安送来热茶。
靠这一点外物的热意来熨帖指尖,汪仕昂抿了口茶,从窗子里往外看,视线里多出一抹灰色人影。
苍阳立于门外对他微笑,拂尘在日光照耀下像是捧着的一抔月华。
汪仕昂顿了顿,没等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靠近,心中叹一句难得,对他点了点头。
“道长,进来一坐?”
苍阳气定神闲点点头,垂眸看了眼门栏,灰色的袍角轻轻扫过,没有沾上一点灰尘。
满安乖巧地去倒茶,不忘好奇地多看他一眼。
两人闲话少时,苍阳含了浅浅笑意,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
“在下近日于观星阁中翻阅数代天文星经,受益匪浅,无意间在架上发现此书,读来甚觉有趣,便想着来与先生一观。”
汪仕昂目光稍垂。
那不能称得上是书册,仔细看的话更像是一本偶记,封面无一字,微微泛黄的纸张透出一种无形无声的古朴。
苍阳将其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这是……”
他话未完,一阵忽如其来的微风替他掀页,隐约露出几行小字。
刹那间,熟悉的人容音像如春笋破土而出般冲出记忆中层层迷雾,掠过千山万水,最终抵达了眼前。
无暇顾及此物为何出现在观星阁苍阳又是在何处寻到的它,汪仕昂张了张口,瞬时失了声音。
而他与此同时亦无比清醒深刻地认识到,这本偶记——可能是故人留存于世,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