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楼,柳正刚打开门就看见晏箜皱着眉蹲在栏杆边,往外迈出门槛,果然见他怀里捧着一个小瓷盅暖着,应该是银耳甜羹,给月杏儿的。
他不动声色弯了弯眼角,反手轻轻将门阖上,压低声音道,“我记得,她在东边数第四根柱子后藏了一个小凳,我想你应该可以用。”
晏箜眼前一亮,他应该是才来没多久,柳正已习惯地伸手要捞他一把,不过这回他不像是腿麻的样子。
看他挑眉,晏箜不好意思笑笑,没走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回过来头看他,张了张嘴,小声道,“昨晚……京都有个地方着火了。”
柳正往栏杆外随意瞥了一眼,略一颔首,“我知道了。”
晏箜的表情很是欲言又止,柳正像是看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地绕过他下楼去了。
后面厨房飘过来从蒸笼里传出的香气,三儿叼了包子,正眯着眼慢悠悠地把桌子抹一遍。
“诶,柳哥你醒了!刘叔刚蒸好了梅菜的肉包子,皮薄馅多,你快尝一个去!”
一如既往走到柜台后,柳正笑着拿出账簿,对他点点头,“待会儿。”
身边没了聒噪声音,竟让人有那么微微的不习惯,他往窗外看,行人不多,想了想转身去后面盛了早点给他爹端上去,下来时看月杏儿的房门已经开了,里面隐约传出少女带着困顿的撒娇声,还有少年没憋住的两声傻笑。
晏子初正推门出来,听见这笑声后不由得略有些嫌弃又无奈地瞥了那边一眼,柳正站在楼梯口安静等他,两人对视一眼,晏子初捏了把眉心,皱眉沉吟道,“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柳正就等着他这句,不等他话音落下就走上前去随他一起扭头回了屋。
房门合严,晏子初靠在桌边,深吸一口气,“漱玉馆昨夜走水了,就是那个漱玉馆,顾公子他前脚刚去,后院就被人给点了——巧得是咱们的人刚查到几个行踪可疑的商人,恰有一人这几次入京都去了花街。”
柳正知道他心中有何猜测,只是不能苟同,思索道,“会不会只是巧合?行商者多家境殷实,有人过得骄奢淫逸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晏子初冷笑,“贸易的商户从没是过同一家,倒是对烟花之地那么执着。”
他沉默一瞬,脸色沉了下去,“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怕宁儿在外面受委屈也不记得回来说。”
柳正皱起的眉稍展开些,笑了笑,“小姐在这上面,不会纵着谁。”
晏子初对此勉强算是同意,漫不经心抬抬脸,因多日劳心而愈发锋利的下颚在他眼前滑过,柳正眼皮忽地跳了一下,终是没忍住开口询问,“晏剡他可是查到什么了?”
晏子初嗯了声,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是有点什么,不过他在信中没说太清,和晏尘他们那几个小子碰了面,说要再等几天。”
不安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一点,柳正定了定神,镇静下来,“好,要帮忙的话找我就是。”
三儿打扫完大厅,刘叔已抄着勺子出来找人吃早点了,转一圈没见找人,急得额上冒汗,大吼一声让三儿去把人找过来,自己急哄哄地拐回去颠勺去了。
月杏儿睡眼惺忪地拉着晏箜出来,晏箜一条胳膊被她拽着,还不死心地扭头往屋里看,想看那本让她沉迷得熬了大半宿的话本子长什么样。
月杏儿后脑勺上跟长了眼一样,老神在在道,“别看了,小姐给我的,不可能给你看的。”
晏箜嘴角落了落,凑到她身边小声央求,“给我看一眼么,求你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暖暖痒痒的,高自己一头的少年贴过来身子也带来了朝气蓬勃的热气,月杏儿忍不住觉得面皮发烫,嚷嚷着推他让他离自己远点。
晏箜犹豫了一小下,想起晏剡走之前跟自己说的话,强忍羞意没退开。
两人挤在一起,没想到拐角遇见两个大人,愣了一下猛地跳开,恨不得离对方八丈远。
晏子初清咳一声,警告地看了晏箜一眼,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下楼去了。
柳正微笑着朝他们略一颔首,也下去了。
“……”
月杏儿好似要冒烟,两人僵硬地沉默许久,她伸出手,狠狠在晏箜胳膊上打了一下。
晏箜慢吞吞往她边上挪两步,好脾气地把胳膊递过去,“打吧,打吧。”
月杏儿不好意思了,咬唇瞪他一眼,跑走了。
晏箜伏在栏杆上看她飞快掀开帘子,应该是如苏力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哎了声,一面拍着泛红的侧脸一面回头找他,对上目光后呲了呲小虎牙,像凶巴巴的小兽。
楼上一时没其他人了,微风轻轻地从窗外吹进来,吹在他热意不减的脸上。
少年心里跟噙了颗糖一样甜丝丝的,低头笑出了声音。
南衙,院中日光静悄悄流淌,树影摇晃,男人撑在水缸缸沿的手苍白修长,小臂青筋凸起,显出玄衣下有力结实的肌肉轮廓,他埋头在水中,腰封紧紧绷出弧度,整个人仿佛是一柄弯折的、蓄势待发的刀,气质冷峻,久久不见动静。
屏息对凌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自从那件事过后成了本能,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这种方式警醒自己要沉稳,要能在戾气缠身中迅速冷静下来。
猛地抬头,溅起的水珠在半空闪闪发亮,恍若琉璃珠子,眨眼间碎在地上消失不见。
日常一丝不苟的额发沾湿垂落下来,凌乱遮住半边眉眼,但并没有弱化他往日的凌厉,反而更添几分翻涌的阴沉,一双眼漆黑深不见底,透着幽幽的红,如同某种嗜杀成性的恶鬼,是旁人不敢与其对视的悚然感觉。
凌肖冷着脸,随意抹去沿下巴滑落的水珠。
线索又断了。
他闭了闭眼,内心烦躁狠戾在转身看见窗台上玉壶春飘飘洒洒掉落三四片花瓣后到达顶峰,搭在缸沿的手腕下压,“咔嚓”一声,四分五裂的瓷片随着水花崩了出来。
青石板砖被彻底打湿,凌肖沉着脸挽了挽袖子,没管被水弄得狼狈的衣摆,径直走去窗台,顿了顿,伸手,动作轻柔地捻起那几片有些打卷的花瓣放进了花盆里。
日光照在他身后,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冷漠强硬,完全寻不出一丝熟悉。
凌肖双手撑在窗台上,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
好,很好,已经过去许多年,没人再是羽翼未满就想试图庇护他人的人了。
一双眼归于冷静,压着不被人发觉的疯狂。
他需得尽快坐到那个位置上,得想个法子,筹集到与那人交易的足够多的筹码。
凌肖清醒地认识到他本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就像习惯了在大海中沉溺的人,乍一看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木板,或是稻草,或是一把浮萍,都要死死地攥住,不择手段让它成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择手段。
临近午时,城外数余里的官道上被车轮掀起扬尘,五六辆马车隔着差不多的距离,正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处赶。
末尾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拨开,庄律神情略有疲色,皱着眉往外侧脸,目光不动声色落在前面第二辆马车上。
那名叫成皓的少年就在那车中。
这几日的采风让少年人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因受了钟灵毓秀的熏陶而愈发有灵气,兴致勃勃地与同伴讨论所见所感,交流心得。
爽朗的笑声偶尔传入耳中,庄律不堪其扰地撇了帘子,重新靠回车壁上按揉眉心。
不多时,他面露踌躇,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
这是前日在灵湫旁众人设案作诗所得,少年们凑在一起,触景生情挥笔就成,他百无聊赖抱臂立在一旁,明明眉梢都在因这难以容忍的吵闹而忍耐挑起,却还是勉强做出耐心倾听的模样,余光不经意扫过忽地爆发出一阵惊叹的那边,忽地一凝。
一人满眼兴奋地高高举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纸,上书一首五言小诗,笔力苍劲不够却初露锋芒,足够在众多笔墨中脱颖而出。
居然莫名其妙地有点眼熟。
庄律下意识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皱眉思索片刻,除了方才犹如吉光片羽一般短暂的直觉,无奈再想不起来半点联系。
出于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惊醒,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借整理的机会悄悄顺走了此物。
少年人大多冒冒失失的,少几张诗作也全然没当回事,只嘻嘻哈哈地继续游山玩水。
……烦。
庄律微微垮了肩膀,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出现符合年龄的泄气,后脑磕在车壁上,发出轻轻一声闷响。
嗯?
注意被楼下靠近的少年笑闹声吸引,茶盏顿在唇前,顾长云挑眉,侧目望去。
“这是太学的学子吧……”赵远生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地坐回来,往嘴里抛了粒干果仁,“叽叽喳喳的,看来今年选拔的不算严格啊。”
顾长云看了会,若有所思,“这应该是外舍学子。”
赵远生嗤笑一声,“外舍啊。”
神情中轻蔑显而易见。
顾长云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漫不经心抿了口茶。
明前茶确实较其他茶叶更为香幽,也不过是因天气冷些长得慢些,物以稀为贵罢了。
上舍、内舍学子也是如此。
……外舍就已经是挤破头才能进的地步了。
顾长云啧了声,见赵远生望过来,抬眉对他举了举杯。
人生之树花同开一枝一蒂,随风而落,自有拂珠帘坠于华室以内,自有越篱墙落于阴沟之侧,太学收八品以下官员子弟与平民品行优秀子弟,需得凭自身本事一步一步公试私试往上攀爬,而皇室子女到了年龄国子监自有专人去请,半点不费自己精力。
呵,人命不同?实在不知该作何言。
赵远生吸溜一口热茶,眼珠一转,故作轻松地清清嗓子,问道,“诶,长云,昨儿花街走水了,你可知道?”
“嗯,听说了,怎……”
顾长云正欲收回目光,视线错过一人,眼皮忽地一跳,后知后觉猛然顿住,反应之大竟一抖手腕,溅出几滴茶水。
眼前他神情突然就有些魂不守舍,赵远生面色古怪,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不解,“长云?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就是漱玉馆走水——”
顾长云仓促地朝他抬了下手,匆匆放下茶杯起身就往楼下走去。
赵远生一时呆住,愣愣地看他背影,听他说有事先走的声音渐远。
“奇了怪了……”
赵远生嘟囔一句,百思不得其解地挪去栏杆那靠着往下看。
太舍的那几辆马车已经行远,偶尔停一停下来一两名学子,草草告别转身走进一家茶楼或是食肆。
不多时,明平侯府的马车也往街尾行去了。
赵远生盯着观望一会儿,视线上移到了湛湛蓝天,认出那是往花街去的方向,不由得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扯出个嘲讽的笑。
害,就算是身边有了人,那漱玉馆的楼清清也是好一个尤物,这不还是有些情分在么。
他好笑地摇摇头,哼着曲儿坐回桌边,悠然自得地继续细品这不用他花钱的明前茶。
桂花糕点刚吃进肚半块,楼梯口上来一人,没有间断地就朝这边走来,赵远生还以为是去者复返,略有些茫然地抬头,“你……”
闯入眼底的是一张冰冷漠然的脸。
他硬生生把这一个字给咽了回去,讪讪笑道,“呦,好巧么这不是……”
赵子明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他,不怒自威。
方才还清香四溢的明前茶仿佛成了剌喉咙的砾石,赵远生咽了咽口水,摸不准他这次是为什么找自己。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赵远生究极厌倦这种让他喘不来气的感觉,他本能地想要摆脱,于是讪笑地给他倒了杯茶,“兄,兄长,尝尝这茶叶,顶好的龙井。”
赵子明眸光暗了一瞬,沉声开口,“他去哪儿了?”
他?赵远生随后反应来他是在问谁,下意识往外瞥了一眼,后背有点发凉。
“额,你说长云啊……”
赵子明不耐,“说!”
“他他他说有事先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啊,”赵远生一哆嗦,欲哭无泪。
赵子明很深地皱了下眉,冷哼一声,转身拂袖离去。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赵远生绷紧的身子忽地松懈下来,抚了抚心口喘气,末了,在心底呸他两声,暗骂一声晦气。
缓了缓,又忍不住张望这人往哪边去了,别真是去花街逮顾长云。
男人后背挺直,步伐沉稳坚定地走入人群中——花街的反方向。
赵远生啧啧两声,打心底又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真是,一个个的,事都挺多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