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扎西淡淡笑了笑,侧脸对扎朵说话,“扎朵,把茶端过来罢,不要愣着。”
“时辰不早了,姑娘家家的,早些睡好,”云奕笑了一声,玩笑似的,“放宽心,有家室的人,不会对你哥哥做什么的。”
扎朵慢吞吞移过来,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看。
她习惯于从人的眼睛里窥探情绪,云奕就这么自然地与她对视,想起了在山林里见过的小兽,都有着灵动的一双眼。
扎西温声道,“去罢,云姑娘同你说笑呢,早些歇息,我们说话声音小些,不吵你。”
扎朵巴不得他们就在自己耳朵边说事,不情不愿哦了声,磨磨蹭蹭着挪去屏风后面。
热气袅袅,桂花的香气随热意渐渐逸散开来。
男子垂眸时眼尾的弧度模糊了些,去了三分惊心动魄,但还是足够夺人眼球。
云奕指尖碰一碰桌上的珠子,摸着不同于玉石的奇妙触感,安静等他开口。
“我确实有相象的珠子,”话开了个头,才发觉说出来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扎西沉吟片刻,笑容掺了些无奈,终是决心不再避重就轻,“但不是这个。”
草原的子女在第一次猎得猎物后,总习惯于保留猎物身上的特征留作纪念,或是皮毛,或是兽齿,或是一些骨头,处理干净后做成配饰带在身上。
但他们兄妹两人幼时不受重视,无人管教他们骑马射箭,又很长时间没有趁手的武器,猎得的也只是野兔黄羊之类的小兽。
“当任狼主少时以狩猎会上徒手杀死一匹健壮头狼而闻名,”他抬指抵住乱滚的骨珠,神色竟透着些许怀念,“这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
“狼骨很好区分,野兽凶狠,骨头便更坚硬,更不好打磨,但它质地脆,与硬物擦碰时容易有裂纹。”
云奕挑眉,“所以?”
扎西低头,从怀中揪出来一枚荷包,掏出另外一小把圆润的珠子托在掌心给她看,“我有一位故友,他碰巧捡到了一枚狼骨珠子,离北王族专享的隐雕纹饰,我想只会是一个人的。”
云奕身子前倾,饶有兴致地往他手中看,“那怎么会在我们家侯府里让人给捡着呢……我能拿着看吗?”
“请便,”扎西听出她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沉或是阴阳怪气,只是单纯的疑惑,肩背稍稍放松了些,“七王爷府新鲜玩意多,我是给它换了个好去处,不过还挺出人意料,最后竟跑去了明平侯府。”
云奕啧了一声,“确实出人意料。”
扎西笑了下,“云姑娘不信?”
“哪能,”云奕漫不经心一笑,举杯对他让了让,“让我捋捋——怪不得我们府里的侍卫还是发现了那么点蛛丝马迹,想来这七王爷搬来的救兵,身手入不了公子的眼。”
原来是有备而来。
扎西于心底轻轻咂了下舌,失笑,“抬爱了。”
这桂花茶应该是自家炒制的,没有寻常卖的那么香,但甜味要重,不用细细地品才能去捕捉那么一丝丝的清甜。
云奕舔了舔犬齿,想她今早上在园子里和三花一起玩时捡到了这枚小玩意,揣着珠子和三花抓来个云十三问,云十三满脸无辜地说是侯爷吩咐过专门留着的……好东西留着也就算了,这晦气玩意留着可不是等人来泼脏水。
于是就自己先揣着了,说要是侯爷问起,就说她借走玩个两天,若侯爷在她还回来之前没发觉,那就皆大欢喜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就真的是七王爷?若是旁人,顾长云大概也不会跟没事人一样,毕竟七王爷也掀不起来什么水花。
耳边噔的一声,云奕瞳孔骤缩,泼出小半杯茶水。
扎西惊诧地看向桌上湿痕,不解问道,“怎么了?”
云奕摇头,抬指抿去溅到手背上的茶水。
扎西蹙眉,起身去拿手巾。
云奕心中飞快盘算。
赵远生一定会搬救兵,萧丞老谋深算,他避之不及,更没有那个胆识与虎谋皮,可京中除了顾长云还能有人能给予他庇护?
如苏柴兰留下的眼线?也不是,赵远生又不是傻子,那点小把戏糊弄糊弄朝臣也能说得过去,但倘若真与外敌串通,顾长云第一个押他去跪皇陵。
皇陵,皇室。
云奕神情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这傻子不会是去找他那两个好哥哥去了吧?
今日没下雨,洗干净的手巾手帕晾在外面,扎西左右找不着,又不想再去惊动扎朵,只好折回来暂且用蒙眼的布条擦了擦桌子,见她迟迟没有反应,犹豫一瞬,觉得就这么放任不管不好,用擦过桌子的布条再让她擦手也不好,无奈,轻手轻脚走近屏风,打算看看有没有留下来的“漏网之鱼”。
云奕睨着他的背影,唇边勾出冷笑,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
一点甜头就能愿意给人当刀使,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也怪不得,顾长云这次那么好说话,什么威逼利诱的不要查钱塘,到底是层噱头,她就算不提,约莫也要寻个由头把她支出门。
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好。
屏风后,扎朵那边的帘子已经拉上了,隐隐约约能瞧见榻上一团凸起的人影,翘了翘唇,慢慢摸索一圈,在自己床头发现了两条叠的整齐的手帕。
他去而复返,云奕手上的水痕已干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接过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抹了几下。
不老实,耍心眼,回去就上家法。
扎西从容坐回对面,眼底淡笑收敛了些,将滚在桌上的骨头珠子一一收回,除却她带来的那枚。
“其实,我应该还有一事要与姑娘说。”
云奕动作一顿,抬眸望他。
“还有一事?”
扎西点头,笑容无奈微苦,像是破罐子破摔。
“大理寺里,有我的一枚。”
“哦,”云奕眨了眨眼,“放哪了?”
大理寺卿八百年不去一次,放错地方就是白放,只有落灰的份儿。
扎西没想到她反映这么平淡,怔愣,“大理寺少卿那。”
云奕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神情,耸耸肩,可惜道,“那应该已经被发现了,这位大理寺少卿不是吃素的主儿。”
确是,不过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扎西哑然,静默片刻,轻轻吸一口气,似手有些难以启齿,“我有意……”
云奕笑了,“也是朝我们家侯爷来的?”
一模一样的招式,的确能够掩人耳目。
今夜的坦然似乎是有点多。
扎西自嘲,揉了揉眉心,低叹,“是有事相求,请侯爷帮忙。”
“你们好像都知道点什么,譬如说城里将要发生的事,”云奕托腮,若有所思盯着他看,指尖蘸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又在圈外点了一点,“而且还都想绕开我。”
扎西早见识过她的难缠,忍俊不禁,“明平侯得此佳人倾心相护,实在令在下羡慕。”
见再套不出话来,云奕兴味索然,随意在刚才他给的帕子上蹭了蹭指尖,欲要起身,“得,我不掺和你们的事。”
“云姑娘!”扎西人眼可见生出急色,不管不顾扣住她的手腕,掷地有声,“天有异象,离北今秋收成不保,暗河若再失陷,族人无安居之址,隆冬难熬,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禁不起折腾了!”
云奕神情微变,坐回去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只问他,“当真?”
扎西正色,嗓音极轻却无比沉稳,“不敢儿戏。”
他也是无奈之举。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放心上。”
云奕抿了抿嘴角,忽地有些烦躁。
一人之力单薄,十人、百人之力也尚且单薄,但偏偏就有人因为贪欲、傲慢、暴戾,亦或嫉妒,而肆意挥霍取之不易的安宁。
非要葬送多少鲜活的生命,非要陪葬多少人如履薄冰的心血。
而顾长云平生,最见不得这些。
扎西感激地露出笑,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方才是在下心急,得罪了。”
“无妨,”云奕低眸瞥见桌上的灰色手帕,顿了顿,随手拿起,“这条帕子我用脏了,就拿走了啊,改日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扎西知道这是她要走的意思,刚要开口推辞,想起上一瞬还有求于人,便悄悄把客气的话咽了回去,含笑起身送她离去。
临走前,云奕似是不经意地往屏风后扫了一眼,不知想到何事,她撩开帘子,回眸望他。
扎西安静站在不远处,烛光兜住他半个身子,映出他温温柔柔的笑。
刹那间,仿佛有千树万树的梨花盛开在其身侧,朦朦胧胧,层层叠叠,托起好一番的皎洁。
但花簇下并非是枝干,却是出鞘蛰伏的利刃,泛着凌凌寒光,恰到好处中和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柔弱姿态。
美人与心机,花与冷兵,脆弱与坚硬,交织成一副奇异瑰丽的画卷。
扎西不明所以,只睁大了眼茫然笑看着她。
云奕勾出个笑,没说什么,与他道别,“走了,不用送。”
扎西温顺颔首,“夜间风凉,姑娘早些归家。”
……
已过三更,街上寂静无声,偶有犬吠遥遥传来,更衬得夜晚清寂。
织金床帐内,伦珠辗转反侧,未能生起半分睡意,便坐起身点亮小灯,靠在床头打开暗格,捧出个小匣子把玩其中珠宝玉器。
柔和灯光笼罩下,帐内投影宛如琉璃波痕,匣内熠熠生辉,仿佛贝阙珠宫。
伦珠慵懒歪在枕上,听见窗外动静,美目猛地一抬,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匣子收回,无声拽过薄被往身上一搭,警惕望向窗边。
窗子被人叩响。
云奕捏着嗓子,有些故意逗人笑的声音响起,“是我。”
伦珠下意识先松口气,随即想到这是高处,外面不仅是深夜还刮着冷风,登时吓了一跳,忙赤脚下床跑去开窗,刚看见人便着急伸手拉她,呵道,“大晚上的,怎么不走门?以后不许这样了!”
云奕灵巧落地,看他穿的单薄,反手先将窗子关上,赔笑,“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伦珠嗔怪地瞪她一眼,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这才松口气,问,“好端端的,可是有什么急事?竟让你深更半夜翻窗过来寻我。”
“正巧路过,看你这儿还亮着灯,”云奕干脆利落从怀里抽出条帕子递给他,可怜兮兮道,“这上面好像有几种离北的草药的味道,你帮我看看是什么吧,求求啦。”
伦珠皱了皱眉,“你从哪弄来的?”
“一位说书先生,”云奕瞧他神色,心里有了个底,搂住他的胳膊撒娇,“咱们暂不管其他,你就当帮我个忙,给我说几个药名就行。”
伦珠哪里忍心拒绝,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妥协叹气,“你呀。”
云奕俏皮吐舌,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你最好啦,今儿太晚了,我不打扰你睡,白天再来看你!快点睡啊,给你带好吃的!”
“哎,别翻窗!”
伦珠哭笑不得,紧随其后撑着窗棂往外看,目送她像是游鱼入水一般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凉风一吹,他无意识紧张了紧手中的帕子,神情攀上莫名。
一位说书先生……是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