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楼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今晚的热闹氛围在整条街上都异常显眼。
月杏儿特意换了新衣,等晏剡一出门,就眼巴巴趴在二楼栏杆处眺望明平侯府的方向,晏箜数次唤她下去先用些点心未果,只好小心翼翼捧着兜热乎乎的炒栗子上来剥给她吃。
糖炒栗子好吃不好剥,月杏儿乐得不用自己动手,伏在栏杆上只用张嘴,偶尔还要出声抱怨他剥的慢了,晏箜一概应下,不仅没有一丝怨言,神情还颇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两道熟悉身影出现在街头,月杏儿眼前一亮,奈何口中塞着栗子说不出话,一个劲猛拍身边人的胳膊。
晏箜一个手抖险些没拿稳开栗子的小铁片,被她掰着下巴转过去脸,定睛细看,兴奋地替她喊出了声,“唉!小姐来了!”
只这么一声,后院众人像是炸开了锅,比来了十笔大单子还要热闹,咋咋呼呼地起锅炒菜。
两人走近,月杏儿挽着裙子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柳正仍云淡风轻地站在柜台后,只是合了手边的账簿,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停在门外。
晏剡拎着两大包炙羊肉,笑呵呵地看月杏儿朝自己飞扑过来,瞅着后面的晏箜无辜举起双臂,笑道,“哎,怎么一下午没见就这么想……”
少女娇俏的身影径直越过他扑到云奕身上,泪眼汪汪,“小姐!我可想你啦!”
“……我,”晏剡愣了一瞬,继而若无其事就势抬手掠过额前碎发,无比镇静地朝小四抬抬下巴,“哎,四儿,我的酒呢?温一温给我拿过来,谢了!”
小四憋着笑应声,依依不舍地多看了无奈给月杏儿擦泪的云奕几眼,去后面给他温酒。
晏剡默默念叨着一天天净顾着丢人,经过柳正身边时竟听见他情绪外露地笑了几声,虽半是嘲讽,也足够勾的他厚着脸皮凑过去说笑。
折扇抵在他胸口往后推,柳正自柜台后出来,端了早早备好的热茶过去递给云奕,“房间收拾好了,外面虽没有下雨,但总归是入了秋,待会吃点东西,让人多送些热水上去,好好驱驱寒气。”
月杏儿环了她的腰身,乖乖仰着头让云奕给自己擦眼泪,蓦地想起来不该如此明显地站在门口,连忙拉她往里走了走。
云奕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帕子,包袱挂在臂弯,哭笑不得地往外瞥了一眼。
“没什么事,”她把帕子连带着人轻轻推到主动上前来的晏箜怀里,好笑道,“我先把东西放楼上去,马上就下来。”
月杏儿可怜兮兮地盯着她看,非要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跟着,云奕想到她包袱里装的物什,后颈莫名染上浅浅绯色,忙借口好饿让她看看后面厨房有没有消夜吃支开人,作贼心虚地抱紧怀里东西几步窜上楼。
柳正若有察觉,微微笑着看她动作。
“啧,啧啧啧。”
也不知道揣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晏剡牙酸似的啧了好几声,遭了柳正眼刀一扫,下意识捂住嘴露出个讨好的笑。
夜间没什么客人,既然不用等人,柳正飞快算清最后一笔账便招呼小三他们挂上打烊的牌子。
后院支起来暖炉涮锅子吃,骨汤滚沸,新鲜兔肉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码在大瓷盘里,颜色煞是好看。
待云奕下楼来坐到桌边,月杏儿已替她调好爱吃的佐料摆好,眼前碟子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肉菜。
云奕记挂着顾长云嘱咐的夜间少食,无奈之下与月杏儿商量分给其他人些。
柳正看在眼里,略一思索,起身去到厨房里与厨娘说了几句什么,不多时,小三便捧上来一碟挂霜山楂果。
一顿消夜热热闹闹地吃完,月杏儿兴冲冲要去洗漱,想着今晚可要抱着枕头去和云奕同睡,但眼看着这人擦擦手取了披风又要出门的样子,登时闷闷不乐起来,嘴撅得像是能挂油瓶。
就连默不作声的柳正都蹙起了眉。
晏剡看了看天色,把盘子里最后一片炙羊肉捏起来吃了,擦擦嘴坐直身子。
云奕好不容易把月杏儿哄好,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很快回来才勉强让这几个人打消跟着同去的念头。
星子稀稀拉拉地坠在漆黑夜幕下,街上实在没什么人,更何况是小巷,云奕懒懒环视一圈寂静无人的深巷,拢了拢衣襟,慢条斯理步入阴沉夜色。
南衙巡视的愈发勤,连犄角旮旯都不肯随意放过,云奕避在墙后,于心中默叹一句可真是勤勤恳恳,太对得起每月的饷银。
她垂眸,余光瞥身侧地面上打过来的影子,其中一人肩宽腰细,身姿格外挺拔。
凌肖眼底压着血丝,在少人处,神情隐约透出几分疲倦。
目光描画几笔,至今,云奕仍心存些古怪的不切实际的感觉,遥远记忆中还未长开的少年身形渐渐与眼前男人成熟的轮廓重合,熟悉中透着陌生,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凌肖走近,背对着墙面静立。
他心跳较平常是有些快,不大习惯地狠狠悸动着,预感占了上风,驱使他匆匆抬起头左右环顾,眸光渐黯,疑心自己又发了病。
今夜没有月光,一墙之隔,两人的影子皆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云奕屏着呼吸,听墙后没了动静,耐心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去。
几乎是在灰色披风一角消失在拐角后的同时,鬼使神差等在墙后的凌肖猛然有了反应,眸光锐利,即刻飞身如同鬼魅地攀上墙头。
墙后空无一人。
他不死心,目光一寸寸刮过视野内可藏身之处,可惜一无所获。
汪习发觉他没有跟上,急匆匆跑回来看发生了何事,被墙头上脸色阴沉的人吓了一跳,挪过去小心开口问道,“头儿?怎么了这是?”
“无事,”凌肖苍白无力地扣紧了刀鞘,自嘲一般勾了勾唇,然而后背忽地僵硬,汪习还未再开口,便措不及防地看着他跃到了墙的那侧。
“?”咋回事这是?难不成还有藏匿的贼寇?
汪习心里直犯嘀咕,连忙绕过去看到底是怎么了。
凌肖定定望着地面,心跳一声大过一声。
有人曾在这里站过,就在不久前,离开时不小心踩走了丁点从墙上掉下来堆在墙根处的灰土。
深藏心底的名字呼之欲出,他直觉是那人。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其余微不可察的迹象逐渐开始明了,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毫无声息的身手,空气中消散的仅剩丝缕的冷香,无一不在昭告着那人不久前就站在这里,与他咫尺为邻的地方。
汪习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半天,茫然道,“怎么了啊这是?有人偷偷跟着咱们?”
凌肖摇头,静默良久,仿佛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道,“无事,没有人跟着。”
睫羽掩下眼底失落——若有人特意是来跟着他的就好了。
汪习不懂他在遗憾什么,只将他脸上倦色看在眼里,催他快些回去歇息。
这次凌肖没有推辞,颔首与他告别。
汪习目送他走远,念叨一句奇怪,突然惊醒自己不该傻愣在这,匆匆跑回去寻广超。
漂浮的水汽恍若凝成实质沾湿衣角,如苏柴兰不在,百戏勾栏在夜里带给人的诡谲怪诞仍是浓重。
云奕止住步子,侧眸望向长街尽头一处空荡荡的三层小楼。
焦黑,残破,摇摇欲坠,看来走之前什么都不愿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么?
她漫不经心地想,任由夜色缓缓爬上披风,拖拽身上暖意往外逸散。
“噔噔”两声,打破矮屋内的静谧,扎西闻声望去,暗暗握紧了拳。
这时候,会是谁来。
扎朵警惕地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先是上下打量一遍自家哥哥的反应,犹豫不知该不该应声,可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门窗简陋,外面的人是能察觉到的。
再没有叩门声响起,但屋内两人皆知有人候在门外。
俯耳细听无果,扎西似是叹了口气,攥着的拳缓缓松开,抬头对扎朵的方向笑了笑,轻声道,“扎朵,去给客人开门。”
“哥哥……”扎朵小声唤他,见他点头,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挪去门后,装作是刚睡醒嗓音含糊的样子,抬声对门外喊,“来了来了!”
云奕不愿给人惹来麻烦,安静在黑暗处等着时亦在察看四周有无异样。
看清门外来人,扎朵周身紧张立时散了个干净,顾不上礼仪,一把将云奕拉进门,扭头对扎西笑道,“哥哥,是云姑娘来啦。”
扎西陡然松懈一瞬,微微笑着转过来脸,“云姑娘,夜安。”
看来今夜或许不止会有她一个客人来访,云奕不动声色挑眉,对他点了点头,诚实道,“瞧着你倒是又消瘦了一圈。”
扎朵直呼赞同,不满他无论吃什么补汤都补不回来双颊上的丁点肉,念叨几句才想起来要给客人倒茶,不好意思吐舌,搂着云奕的胳膊将她按在凳子上坐好。
隔一盏灯火,两人安静对坐。
终是扎西先有了动作,面上带点无奈的笑意,抬手解开蒙眼的布条。
这布条也是苍青,想到另一处的云奕指尖猛地一跳,不着痕迹地蹭了蹭手腕。
一双与如苏氏分外相似的眸子显露出来。
仿佛是早有所知她今夜为何前来一般,扎西抚过布条,将它仔细叠好。
烛光并不明亮,在他的脸上投了一层朦胧又光洁的釉,但偏偏那眼尾上挑,像把锋利而不近人情的小刀,划破错乱的温润,饶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话都没说,就显出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寂寥来。
即使他明明是在温和笑着。
“深夜前来,云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趣事?”
“趣事倒谈不上是,”云奕淡淡笑开,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还请公子替我掌掌眼,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扎西目光顺着下移,只见桌上赫然摆着枚格外眼熟的雪白骨珠,陷入深思。
想要绕开云卫可是要费些心思,见他不语,云奕笑意收敛,眼底带了点冷意,问,“您请看呢?”
屋内安静下来,扎朵捧着盏茶水,不知所措地顿在旁侧,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欲言又止。
良久,玉瓷一般的公子碰了碰珠子,神态从容自若,徐徐开口,“云姑娘实在是聪慧敏觉。”
云奕心落到实处,指节叩了叩桌面,仿佛是无言之中答应了他的妥协和退让,往后仰了仰身,似笑非笑回道,“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