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早点的阳春面味道清淡却又鲜美,一碗热汤面下肚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不行,在马车里这么一晃,又让人想就此昏昏睡去。
云奕眯着眼趴在窗上,放任窗帘顶在头上不管,困顿地盯着侧前方骑马的人影。
出门前她被白彡梨和晏子初等人围着,强喝下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口中又涩又苦,抬头对上晏子初幸灾乐祸的脸,含着果脯沉住气坐那和他呛声,没几句就顺利把人气走。
白彡梨满脸无语地收拾药箱,去后院喂她的马,云奕缓过来苦劲去找顾长云,一路找到马厩旁边,小黑一看见她气呼呼地扔了正啃得欢快的胡瓜。
气性还挺大,云奕过去摸着它的脑袋,想起来一件事,侧眸瞥向顾长云。
顾长云轻笑着用胡瓜戳了下她的手腕,任她怎么撒娇都不为所动,将她好生送上马车,看她乖乖又委屈地坐在软垫上,放下帘子,一回身牵着小黑走到马车侧边去。
晏子初脸色阴转晴朗,甚至看见云奕吃瘪的样子心中还有些隐隐的痛快,对着顾长云的态度有转好的架势。
宽肩,蜂腰,挺拔如竹,两指宽的腰封勾勒出结实紧致的线条,薄薄几层衣衫下的修长身形在记忆中富有力量而又极具美感,引得云奕眸光不住在他身上四处流转。
顾长云约莫是察觉到她过分炙热的目光,一回眸,瞧见这人馋色的模样,愣了愣,随即愉悦地笑了出来,眼尾风情摇曳。
云奕心里痒痒,明明生米都要煮成熟饭,哪一处没见过,偏被他这一眼看得猛红了脸,麻溜把脑袋收回去,欲盖弥彰地拎着一小块帘角从里面偷偷瞧他。
顾长云觉得她这反应很有意思,驱着小黑靠近了些,顺着她的心意伸手把帘子撩开,长指转个方向,托起她的侧脸轻轻摩挲几下,只笑着看她不说话。
也无需说话,云奕慢吞吞握上他的手腕,两人贴了片刻便无声分开,一个若无其事骑马,一个继续伏在窗上看风景,自有眉目传情。
顾长云两指夹着窗帘,替她撑起一小片阴凉,还是云奕心疼他胳膊长时间举着会发酸,恋恋不舍地钻了回去,顾长云盯着她闭眼倚在软垫上,这才悄无声息放下帘子。
日光在柳枝上缓缓流淌,江面开阔,波光粼粼。
“本该是阴天的,怎么忽然晴好了。”晏尘手搭在眼前往远处看,山头上披了一层金灿灿的薄纱,看着十分喜人。
晏溪慢吞吞地扫视四周,“回家天气好还不行?”
晏尘啧啧两声,瞥见他怀中露出纸包一角,好奇探身过去,蠢蠢欲动想伸手扒拉出来。
“干嘛?”晏溪警惕一把捂住,瞪他,“别想抢。”
晏尘嘟囔着小气鬼,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欸嘿”一声,趁他放松警惕猛地伸手,晏溪动作不比他慢,他们两人骑着马走在最后,仗着没人看见肆无忌惮在半空飞快过招。
晏敛离得近些,似有所感侧眸,见两人幼稚互啄,心中无奈叹气,默默挪远了些。
风携了山间水气蒸发后的清新徐徐抚来,晏子初略感惬意,渐渐松了眉头,偶尔往旁侧江边看上一眼。
几只鸳鸯戏水,时不时探头下去衔起一小块波光,南边独有的水秀山明。
云奕静静看了会投在帘上的人影,意识逐渐昏沉。
走过一处空地,沿着水流拐弯朝侧边行去。
眼前密林,枝叶遮盖出宛如一顶绿盖,使人眼前陡然一暗,阴凉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裹挟上衣角。
并不像是寻常凉意,晏子初压低眉眼,朝身侧晏楠使个眼色。
白彡梨在马车另一侧,见状驱马走近,袖中缓缓滑出冷光。
刀尖上行走的人总是对生死间的杀意格外敏感,更何况又擅于在暗处行身,愈是往深处去,皆不动声色提起警惕,直觉将有事发生。
哪怕是很浅薄的杀意。
末尾的晏尘长指已夹住那纸包一角,就待后仰回身时顺势抽出,然而下一瞬眼皮一颤,改方向将纸包往里推了推。
晏溪拿着他的手腕,两人抬眸默契对视一眼,赌气似的甩开人各自退到一边,暗中观望林中。
的确有人跟着,熟悉的感觉使晏尘想起之前投入暗河的那抹黑影,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从那时就跟着了?也真够耐心。
嗯……要是家主知道这人是跟着他们几个来的话会不会扒了自己的皮。
晏子初回眸看了马车一眼,晏楠顿时会意,一面回想此处地形,一面悄无声息放缓速度渐渐靠于马车周围。
晏敛等人亦是。
短短两天,他们所有的默契和训练有素尽收于顾长云眼底,心中不觉赞叹京都最精锐的军队与之相比也要逊色几分,不下于曾经顾氏部下灵活多变的游行卫。
想到这,顾长云的思绪短暂地飘远,晏楠驱马靠近,飞快朝他点一点头,小声道句得罪,俯身掀开门帘往内看了一眼,见云奕睡沉,示意驾车之人留神,切勿惊马疾奔。
林中时有虫鸣,晏尘缩着脖子蔫蔫从晏子初身边退开,心如死灰地谨记自己回去还得扫上半月院子。
晏子初眉间隐含薄怒,没了周旋的耐心,果断吩咐晏楠带几人铺开搜索,将这单单一个小贼或是连着其他同伙一并艰难粗暴地抓来。
晏楠拍了拍与他擦身而过的晏尘的肩头,以示同情。
数人如同鬼魅般眨眼间消失于密林的阴影中,气氛陡然肃杀。
晏尘亦下了马,同晏溪一起朝某个方向去。
晏溪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倒是往日一逮着空就偷闲的晏尘反过来,满脸稀奇又不可置信地催他用些心。
晏溪嫌弃地拍开他的手,径直凭直觉朝水边走去。
“哎,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别干傻事啊,”晏尘摸摸被他打到的地方,嘴上非要再占一占他的便宜。
晏溪捂住耳朵跑开,跑到江边蹲下。
许是因这一段江边生长的灌木太过浓密,长长的枝条漫入水中,伴随着微微的腐气和潮湿,日积月累晕染出大团墨绿的阴影。
晏尘跃上石块往水里看,疑道,“这里的岸边都那么深了?”
晏溪萦绕在心头的莫名情绪挥之不去,左眼皮跳,伸手想要拉他,“你下来点……”
他话音未落,一只惨白惨白,如同水鬼的手猛地从绿影中探出,一把抓住了晏尘的脚踝,往下狠狠一拽。
暗色的布料在指尖前一晃,晏溪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晏尘一晃神掉了下去,砸起的大片水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晏溪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猛然惊醒,一脚踏上那块石头,惊呼,“晏尘?!”
片刻后,浑身湿透、肩膀上还挂着几条水草的晏尘拎着什么绿幽幽的东西,气势汹汹蹚水回到了岸上。
岸边聚集了多数人,晏溪就站在他落水处,神色晦暗不明。
晏尘咳出几口水,万分嫌弃地抹了把脸,挥手喊他,“我这呢!”
晏溪绷着小脸大步跑去,抢过他手里的人形狠狠甩到石滩上。
嘴里一股怪味,晏尘呸了呸,干净利落地脱掉外衣一根手指挑着,低头打量一遍全是青苔污秽。
晏楠送上布巾和干爽衣物,将两人轻轻拨到后面,“行了,人找出来了,歇着罢。”
白彡梨饶有兴致地凑来看热闹,诧异,“这还是个小孩吧?”
墨黑和浓绿缠在一起,来人披头散发,几乎看不出他穿的衣裳是褐色,也看不清脸。
手肘和肩胛凸起的骨节很不自然,裸露出来的仅仅一小块皮肉透着病态的苍白。
白彡梨下意识皱起眉。
晏子初亦在无声打量,看他默默直起身来,不管周围那么多人,自顾自埋头摘下身上的草叶草梗扔到地上。
居然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意思,这人慢悠悠抬头,目光飞速转了一圈,最终定在远处的马车身上。
“呵,”晏子初意识到此人又想跟云奕牵扯上什么干系,唇边笑意淡淡,一双眼睛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冰冷,喃喃自语,“看来这也是个不怕死的。”
他意有所指,目光无痕掠过马车旁的顾长云,重回到死死盯着马车的少年身上。
这人大概一直潜在水里走的水路,脸上不知沾染了淤泥还是什么,黑乎乎抹了好几道,头发上也全是,发间甚至挂着两三根水草,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污水。
黑白交杂,看着十分碍眼。
晏子初脸色更阴沉了些,“给他弄干净。”
谁曾想少年听了这句话忽然又开始剧烈挣扎,趁着晏尘手上沾了滑腻淤泥,猛地挣开跌跌撞撞就朝河边跑去,却被眼疾手快的晏敛一把揪住后领,险些摔个趔跌。
“等一下。”
众人闻声回头,云奕撩开帘子俯身钻出,站在车辕上微微一笑,朝晏尘抬抬下巴,开玩笑道,“手下留情。”
晏子初心道果然如此,冷哼一声,打个手势示意放人。
“睡醒了?”顾长云捻了捻指腹,温声问她,仿佛压根没发觉那边的动静一般。
“太吵了,不醒不行。”
云奕被他扶下车,“我过去看看。”
手腕被轻轻拉了一下,顾长云似笑非笑,挑眉问,“手下留情?”
云奕仔细听,分明听他是在问“留哪门子的情?”亦或者是“敢留一个试试?”
心头一颤,忙道,“不留不留,留什么留,一点情都没有。”
晏子初光明正大偷听,险些嘲笑出声。
云奕忙着在短短几息安抚好顾长云的吃味,才没那个闲工夫理他。
晏敛松手,少年人可疑地陷入沉默。
顾长云不错眼地望着她走上石滩。
少年人摘干净了身上的杂物,安静地跟她往旁边走了走。
“乌柏叶和莲子壳?”云奕嗅到淡淡的草木味,“这些染不长久,还是洗了罢。”
少年人指尖蜷缩,将上面还残留的黑团藏入手心,一开口声音沙哑似老人,“你管不着。”
云奕偏头上下打量他一遍,“缩骨了?”
毫无应声。
“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云奕笑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明知故问。
少年眼底暗潮汹涌,别着脸不看她,“关你屁事。”
云奕看了他一会,也不恼,往水里丢了个小石子,漫不经心道,“你该去找百晓生,问他见没见过曾在江湖中出现过的魔教祭司长什么样子。”
少年猛地抬眸,脑海中一片空白,险些失色转身厉声逼问她为何这般羞辱自己。
云奕笑意淡了些,方才的好声好气仿佛只是错觉,“你该去问问的。”
“古音已经死了,我告诉百晓生,我杀了他。”
少年人瞪目结舌,整个人像是雷劈过般丢了魂,僵直着说不出话来,眼前紧闭的石门轰然打开。
门外是他穷尽半生追寻的自由。
天气晴得刚好,他耳后晒干的几缕银丝被林间的光斑照着,像是要烧起来。
云奕侧开点身子看他,看他指尖颤抖,双唇颤抖,眼中的黯光也在颤抖,像是整个人都要在在残夏的白昼中焚烧起来,化为一抔苍白没有温度的灰烬,脸上表情要哭不笑。
他想,他还是恨她的,恨这人的冷清疏离,恨这人的游刃有余,恨这人好命,能在江湖中翻云覆雨,不过寥寥数语便能轻而易举取得他人求不得的结果。
心中名为妒忌和羡慕的情绪交织,渐渐转为一丝如愿以偿后的怅然。
又一次,她救了他。
云奕百无聊赖地望向泛着绿波的江面,忽而有些恍惚。
居然一直在不见天日的水底躲着吗。
她想起初见时古音的一头白发,在日光照耀下亮得刺眼,偏偏面上表情寒冷如冰,眸光空洞麻木,如同死物。
手下留情,这次又是手下留情。
云奕低头寻了个平整干燥的石面坐下,叹气,“来找我有事?就不怕晏家人把你带回去?”
少年人默不作声。
带回去又能如何?或许要比在江湖中躲躲藏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好些。
他凭什么要背上死在古井等人手上、血淋淋的数百条人命。
这桩惨剧不是他所酿成,凭什么要他去收拾烂摊子。
他宁愿自己不生在古家。
少年人深深看了云奕一眼,“还没完。”
“什么?”云奕回神。
少年冷静道,“吸食人血的蛊虫,还没完。”
云奕一怔,缓缓笑开,“你说那只消失不见的蛊母?”
他像是并不知晓此事,眼中漾开惊异,又很快压下情绪,“蛊母不会随便消失,他们一直教养它如何循着气息回到巢中。”
“巢?”云奕敛起笑意,寒声道,“他们到底养了多少虫?”
她用的是“他们”不是“你们”,少年顿了下,自觉心跳又开始加快,不自然道,“我不知道,我平日不怎么关注这些,他们,他们有人是专门养虫的,平日会避开我。”
既然蛊虫会自发寻路回巢……云奕颔首,沉吟道,“多谢提醒。”
少年干巴巴地点头,又坐了一会,忽然起身。
“你要去哪?找百晓生?”
自己铸就的牢笼却被他人打破,少年人默了默,平静道,“去沿海,捕鱼为生。”
云奕点头,“哦,有缘再见。”
少年人抿紧唇,颇有些怀疑地看她几眼,又看看她身后众人仅是警惕,并未有阻拦的意思,一颗心突突地越跳越快,果断转身,没跑两步犹犹豫豫偏了方向,像是仍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一头扎入水中。
云奕静静盯着水下他远去的背影。
身后晏子初走近。
云奕朝他偏了偏头,淡声道,“让人跟着他。”
晏子初本想抬手覆她脑袋上揉一揉,鬼使神差在半空打个弯,落在了肩头,“你怀疑他仍和喋血教有牵连?”
“你不怀疑?”云奕斜睨他,嗤笑,“若我没猜错,比起别人帮忙,他更想亲手了结自己和古井他们的关系。”
“知道了,会盯着的,”晏子初拉她起身,“他这是要去找那什么蛊虫的巢穴?”
云奕耸肩,“别问我。”
晏子初忍不住嘲她,“德行。”
云奕随意拨弄了下裙摆,“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这么平白无故告诉我们?换你你会吗?”拍拍晏子初的胸膛,戏谑道,“动动脑子,晏大家主。”
晏子初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别高兴太早,回去让白彡给你熬最难喝的药。”
云奕同样对他敷衍一笑,翻个白眼回身,脸色突变温柔往顾长云的方向小跑过去。
只留晏子初在她身后恨铁不成钢地暗暗磨牙。
顾长云无心旁听他们江湖中的秘事,见她态度转变如此行云流水,心中好笑,周身霜寒之气褪去,温情取而代之,展开双臂将人拢在怀中,耳语几句再好生送上马车。
继续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