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边,正是秋日好风光。
这几日以来,随着建康城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平静,人们终于从家里出来,对于许多的公子和各家闺秀们来说,早就被憋坏了,好容易出来放风,当然是要先到秦淮河了。
整个建康,最好的地方,当然是秦淮河,不论是那风景迷人,还是那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甚至乐坊里的丝竹之声,都在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情中变得更加迷人。
这两天,整个河岸附近的商家,赚的是盆钵瓢满啊。
还不到时辰,年轻的姑娘们就已经三三两两地打扮起来,或立于船头,或行走在岸边,这也是冬日棉衣之前,最后的窈窕时间了,各个都是抓紧时间,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一个个的花蝴蝶一般,身上的衣裳,色彩艳丽,真是万紫千红。
每当有公子们偷看自己,便会以扇遮面,娇羞起来,而一旦发现公子们都在看别人,自然是恨的牙痒痒。
黄昏的日光温暖又辉煌,将整个河岸都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光芒之中,这一排排的酒肆茶坊,一座座的小楼之上,一个个年轻鲜活的公子姑娘,共同组成了这盛大而美轮美奂的秋日盛景。
只是今儿,似乎有些不同。
河岸处。
谢道韫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裙,外加一件银灰色长袍,长长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梳理,插着一根白玉簪子。
缓缓走在岸边,远处河岸对面的高山层峦叠嶂,近处在阳光下秦淮河的水波光粼粼,身旁几支红花盛开在脚边。
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了一缕发丝,人似乎与这天地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秦淮河边,也难有人可敌,似乎她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身素净衣裳,便胜过这世间的万紫千红。
随着她矗立在岸边一处栏杆旁,翘首以观秦淮河,更是宛如那一副安静的图画。
周围远远近近的,无数路过的人都被吸引,只不过大多数人也就是偷偷多看几眼罢了。
就算是很少的年轻公子们,想要来搭讪一下,也在见到她身后几个丫鬟和护卫后心里有些忐忑,问问周围人之后,只能徒叹奈何。
这是谢道韫啊。
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人,谁敢上去自讨没趣儿?
要是话说的一句不中听,怕是要被直接丢进河里,都没人会管。
尤其是跟在她身边那个男的,虽然穿着一身仆人衣裳,却很是趾高气扬,据说是那个王凝之的小厮,这两日已经跟着他主子参加了好几次宴会,和好几家的公子都起了冲突。
可谁都奈何不得他们,尤其是在昨夜里,那王凝之把一杯酒直接倒在瑞王家的小王爷身上,都没有受到一点点惩罚之后,大家就对这家人避而远之了。
没法子,人家年纪轻轻的,就有两大世家护佑,又得太后赏识,是天子陪驾,谁敢惹?
特别是在钱塘得罪了道尊,现在入京之后,道尊都拿他没辙,谁还会去招惹他?
只是可惜了这如花儿一般的女子,面对这骄横跋扈的丈夫,只能独自在秦淮河岸悲春伤秋了。
据说当初她也是被这王凝之用一首诗给欺骗了,什么‘吾独只取一瓢饮’结果呢,还不是孤身一人?
唉。
可叹我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妻妾儿女,否则必然是要去拯救她的。
就在众人纷纷摇头叹息之时,却见到有那么几人朝着谢道韫的方向而去。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看上去和大家差不多,但所有仔细看过的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手里同样是一把竹扇,可是和大家要么题词,要么山水之画相比,他那一把上头画着一只已经被咬开口的大包子就很古怪。
这年头,出门的,谁不想让自己显得有文化一些,显得不慕名利些,就算是几枝桃花在扇面上,都是公子们所不耻的,何况这包子是个什么鬼?
另外,身上那件湖蓝色的长袍,倒是不奇怪,只不过一看那袍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还能折射些黄昏的日光,便知道其价值不菲了。
更过分的是,这家伙手上那个碧玉扳指,未免大的过分了。
加上他脸上那轻浮又卑鄙,还得意洋洋的笑容,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给他一拳。
可是没人敢。
倒不是这位公子身上的华贵吓住了大家,这可是天子脚下,什么时候缺个华贵公子了?
吓住大家的,是走在他旁边的那个人。
典易将军。
一身偏黑色的长袍,脸上带着些微微的笑容,可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冷厉异常,腰杆挺得笔直,腰间那把剑,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可是陛下身边的人啊,还是禁军将军之一,尤其是最近,典易将军亲自在建康城里抓人,那气势,可不是一群吃吃喝喝的公子哥儿们能顶得住的。
把他惹毛了,别说当众打你一顿,很有可能还会怀恨在心,过几日就找个由头来查你家了。
这年头,当官儿的,谁手底下能干净得了?
至于不当官的,更是谁敢去招惹他?
而跟在典易身后那几人,明显都是他的亲卫们,虽然一样换了常服,可那走路的架势,谁看不出来?
可是这两个人,不论是从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是他们的神态表情,就算是他们走路的姿势,那也不该是同路人啊!
此时,那位公子哥儿很招摇地一甩扇子,那个被咬开的肉包子若隐若现,他瞧了瞧周围,开口:
“唉,这建康城,终究还是小了些,算来算去,也只有这秦淮河旁边,多少有些风光了。”
“王大人见识广博,又游历山水,和天下相比,建康城当然是小了些。”典易笑了笑。
听到这个称呼,周围的围观者们才知道,原来这个烧包的家伙,就是王凝之啊!
难怪!
装模作样的恶心人,呸!
就在大家同时对他丢去鄙夷眼神的时候,王凝之倒是很自然,只是问道:“听说今日品香楼里,倒是有不少的新鲜菜式?”
“不错,”典易点点头,“秦淮河岸的几大酒楼,各有特色,品香楼靠的就是不断从各地引入新菜式,高价聘请各地名厨,同时还自己培养厨师,在这一点上,其他的酒楼都差了许多。”
“原来如此,难怪我这俩日研究该去哪儿吃饭,总是能听到这个品香楼。”王凝之笑了笑。
典易倒是皱起眉头,低声,“王凝之,你也别太招摇了,看不见别人的眼神吗?”
王凝之‘哦?’了一声,四下里看看,嘴角露出个微笑,“这有什么,不就是羡慕嫉妒恨吗?典将军,你也算是身居高位了,多学学我,早日习惯这些就好,你我毕竟都是生来就要处在万人中央,接受那万丈荣光的人啊。”
典易咽了口唾沫,终于知道王凝之骗走玉扳指之后,张道御痛心疾首所骂‘无耻小贼’是什么缘由了。
所幸王凝之没有继续展开演讲,而是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夫人?”
谢道韫当然是早就看见他们了,听到丈夫的呼唤,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缓步而来,看得王凝之是满心欢喜,而围观者则是一脸不忿。
这很明显嘛,谢道韫是强颜欢笑的,只可惜这家伙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有典易给他保驾护航,否则今日,说什么也要英雄救美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谢道韫走上前,笑眯眯地问道。
“当然,跟那小屁孩有什么好聊的,宫里头一个个的都装模作样,陪他们待在一起,着实太累了。”
站在旁边的典易闻言,很是无语,这种话你就不能等回家了以后再说?非要当着我的面说?要不是陛下要求,我才不会搭理你。
“谢道韫,见过典易将军。”谢道韫微微一福。
典易回礼之后,三人便一路向前而行,典易声音很低:“王大人,你确定蔡谟大人会听你的?”
“不确定啊,所以这不是找了个帮手?”王凝之努努嘴。
典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谢道韫微笑的脸,无奈地回以一个微笑,心里更加忐忑了,蔡谟大人可是有名的不听指挥,就算是太后都拿他没办法,鬼知道为什么皇帝会让自己来陪着请那位大人。
就王凝之这种招摇的作风,典易很怀疑,等下一进品香楼,就会被赶出来。
啊,对,所以才要自己陪着的吧?就是为了让他能安安稳稳地进个酒楼?
我,典易,禁军将军,皇帝面前的红人,这次又立了功,很快就能官升一级了,现在居然成了个护卫之类的?
还是护卫这么没品的家伙?
算了算了,反正他也要走了,就当做是报答他这次来京城为陛下所做的事情吧。
几人走到楼前,王凝之咂咂嘴:“当真是建康的花儿都要比外头的红啊,这一个酒楼,都要比会稽的那些辉煌壮丽些。”
黄昏已经要渐渐过去,天色已暗,各家酒楼都已经亮起了灯,财大气粗的品香楼,居然是用一连串的小灯笼,在前头摆出了‘品香楼’三个大字。
“几位客官,里头请,大厅里还是楼上包厢?”店小二肩膀上挂着一条洁白的长湿巾,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作为秦淮河旁的大酒楼,别说接待几个做官的,就算是皇亲国戚,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倒是不会觉得紧张。
“蔡谟先生不是在楼上吗?带我们过去就好了。”王凝之很自然地上了台阶。
“您是?”店小二皱了皱眉,蔡谟先生今日在楼上举办酒宴,和他这一年的学生们把酒言欢,送别他们,可没说会有别人来啊。
虽然在朝廷里不怎么受人待见,但蔡谟在民间却相当受人追捧,毕竟是能让皇帝几次三番邀请的人啊。
“我是他的学生,王蓝田,今儿刚回京城,这不就来拜见先生了,顺便瞧瞧师弟们。”
典易脸上的肌肉抽了抽,颇有些无脸见人,能这么大放厥词的,可真是当世少见啊。
谢道韫倒是习以为常了,不仅没觉得尴尬,反而觉得丈夫还真是有趣,很自然地就随着王凝之走了进去。
典易急忙跟上,撇撇嘴,这夫妻俩,还真是不做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大概是被王凝之这种自然而然的气息所笼罩,店小二虽然有点儿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把他们带到了二楼的一个大包厢中。
推开门,里头正坐在一圈儿的年轻人,有些家世不错的,已经在望着那窗外的风景,而更多的,则很是好奇地在观看着这包厢里精致的一切,看他们的衣着,恐怕虽是士族子弟,却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而人群之中的那位老者,则在侃侃而谈:“孩子们,虽然眼下这一切看上去离你们很远,这楼下的喧闹,楼上的佳肴,楼外的风光,但不要忘了,你们已经是学有所成之人,将来必会出侯拜相,再次来到这品香楼,必会受到人们的争相追捧。”
“总有一天,整个秦淮河,都会因你们的到来而倍感荣幸。”
啪啪啪!
听到有人鼓掌,所有人都把目光移了回来,王凝之笑眯眯地放下手,走上前去,“王凝之,见过蔡先生。”
蔡谟一听这个名字,脸上就显出一丝不渝,又瞧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典易,和跟着王凝之的谢道韫,这才微微点头。
而其他的年轻人们,则都被王凝之吸引了,这个年纪里,虽喜欢的,可不就是能成为这样举世闻名的人吗?
“来者即是客,先生不请我们坐下吗?”
蔡谟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本是该请的,可今日是我送别学子们的酒宴,王大人似乎不属于……”
然而,他的话还没完,王凝之就已经自顾自地坐下了,开口:“诸位学子们,何其有幸啊!能在蔡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那位就是咱们的禁军将军典易,特来此处,闻听大家对朝局的看法,为陛下选拔人才。”
这话一出口,顿时,学子们看典易的目光,就好像是狼群看向猎物。
典易身上一阵阵的恶寒,但看见王凝之夫妻已经趁机和蔡谟说起话来,也只能无奈地坐了下来,扯出个笑脸。
而另一边,蔡谟站在窗口,手里端着一个酒杯,听过之后,皱了皱眉:“陛下想要老夫去历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