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注视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放下帘子的瞬间,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盯着案几上摊开的文书,“陈舟”两个墨字扎得他眼睛生疼,心尖燃烧着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怒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翻涌的情绪。
多年前柳山河为了攀附权贵,抛弃了对他有情有恩的女子,将她逼上绝路。如今这人还是为了仕途和野心,竟连自己骨肉都能算计,将他当作能随时抛出去顶罪的棋子。
这个男人,畜牲不如,怎配当他父亲!
陈舟仰起头,生生将眼底泛起的水光憋了回去。这个人渣不值得他落泪,他情绪波动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替母亲不值。那样善良美丽豁达的女子,本该有好姻缘和幸福人生,却因为这个薄情人早早离世。而负心人却步步高升,有妻有子风光无限。
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陈舟整了整衣袖推门出去。
转角处两位梳着双环髻的姑娘刚从净房出来,陈舟走过她们身边时,穿鹅黄衫子的那位拿团扇遮着嘴:“听我爹说谢家和柳家在议亲了,谢家嫡长女要许给柳公子。”
旁边穿水绿裙裾的立刻接话:“谢家嫡长女不就是谢兰兰吗?她真是好福气,柳青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话音未落地就咬住了下唇,绢帕在指间绞成一团。
她们的谈话声虽轻,但陈舟自幼习武耳力过人,每个字都清晰入耳,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谢兰兰要嫁柳青!那柳青与柳山河父子一脉相承的卑劣虚伪,如何配得上她?陈舟心神大乱,连自己怎么下的楼梯都记不清了。
钻进马车时,车夫正要扬鞭启程。陈舟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某个决心,突然按住车辕:“老陶,先不急回去。”
他摸出块碎银递过去,“天寒地冻的,你陪我出来一趟辛苦,去打壶酒暖暖身子,此处景致不错,我再在这儿看看雪景,就不陪你同去了,稍后我来寻你,记得别贪杯,雪地行车需谨慎。”
唤作老陶的车夫喜滋滋接了银子,连声应着钻进风雪,往街角便宜酒肆去了。陈舟仍留在车厢里,垂目静候谢兰兰出现。
柳家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行事阴险,若谢兰兰真嫁入柳家,怕是不会幸福……可自己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阻拦?若是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又如何?可若将来……纷乱的思绪如外面雪片般翻飞。
正心乱如麻时,珠帘脆响伴着环佩叮当。七八位盛装贵女在侍女搀扶下说笑着步出天香楼,迤逦行向停放车马的庭院。
陈舟迟迟不敢下车,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何找机会与谢兰兰搭话。
这时谢兰兰正要登上自家马车,眼角余光恰好扫到这边的车驾,她扶着车辕的动作稍滞,转头对侍女道:“对了,先前母亲叮嘱要带梅花酿回去,险些忘了。”
小莲脱口道:“夫人不曾……”话未说完便觉臂上被重重一捏,抬眼正对上自家小姐递来的眼色,连忙改口:“......不曾忘的!夫人确实交代过,小姐且在车里歇着,奴婢这就去回去买梅花酿。”说罢小莲提起裙角折返天香楼。
谢兰兰与各家闺秀寒暄道别,待她们的马车依次驶出院门,这才缓步走向陈舟所在。
陈舟四下张望确认无人留意,匆忙跳下车来,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鼓起勇气问道:“谢小姐,方才我无意中听闻贵府与柳家正在议亲,此事当真?”
谢兰兰闻言微怔。家中与柳家议亲之事她自然知晓,只是没料到陈舟特意候在此处竟为此事。京城权贵圈向来藏不住消息,想必方才楼中有人议论被他听了去。素日里谨言慎行的少年竟会当面询问女儿家的婚事,着实令她始料未及。
谢兰兰没有回应,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望了陈舟片刻。
这眼神让陈舟越发局促,但话已挑明,即便会惹恼对方,他仍觉得有必要提醒——谢小姐是个好姑娘,他实在不愿看她日后受苦或是被拖累。
“唐突了,这些话原不该我说。只是柳青并非可靠之人,柳家亦未必能给你安稳生活,望谢小姐三思。”陈舟拱手行了个礼,匆匆钻进马车逃也似的驶离天香楼,急着去前面酒馆寻老淘。
谢兰兰目送陈舟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心口泛起说不清的涟漪。
小莲拎着坛梅花酿出来时,正见自家小姐对着长街发怔,忙上前搀扶:“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无事,回府吧。”谢兰兰轻轻摆手,唇角浮起浅淡笑意。
车厢里,小莲偷觑着始终沉默的主子,车帘透进的微光映得那张芙蓉面忽明忽暗。她正搜肠刮肚想着逗趣的话,忽然瞥见窗外人影,眼睛倏地亮起来:“小姐快看!那不是柳公子么?”边说边将车帘掀开半角。
谢兰兰透过车帘缝隙,望见披着银貂大氅的柳青被几位锦衣公子簇拥着,说笑着走进文人雅士常聚的茶楼。那意气风发的背影映着茶楼檐角垂落的冰凌,忽地让她想起先前立在老树下仰头吃冰碴子的陈舟。他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夹袄,却笑得比枝头积雪还要透亮。
她猛地攥紧手炉上垂落的流苏,将目光从车帘缝隙间收回:“风里夹雪星子,把帘子系严实些。”
小莲看着自家小姐骤然紧绷的侧脸,指尖在暖袖里绞了又绞,终是忍不住开口:“小姐,你是不是还念着傅世子……可那位心里只有阿梨姑娘。婢子瞧着柳公子待您比傅世子殷勤百倍,论门第才学……”
谢兰兰扫了小莲一眼,截断了她的话头。小莲慌忙低头,只听得车辕碾过积雪路面的声响混着远处酒肆飘来的胡琴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沉沉浮浮。
谢兰兰将后颈贴在织锦靠枕上,她还对傅廷念念不忘么?不,那些执念早已消散了。那日亲眼见傅廷因棠梨离世痛不欲生的模样,她才惊觉自己往日的耿耿于怀,不过是世家千金被拂了颜面的不甘。
此刻想到阿梨骤然香消玉殒,胸口仍隐隐作痛——早知如此,当初该在阿梨尚在人世时,便诚心诚意祝她与傅廷白首不离。
车帘忽然被风掀起一角,几粒雪籽扑在她脸上。若阿梨还在多好!若她也不必整日听父母念叨着柳尚书家的嫡子是何等良配,也能像阿梨和傅廷一样,不用在意身份,无需考虑家族利益,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多好!
车帘外掠过小贩的吆喝声,她将半张脸埋进狐毛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