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忠勇伯爵府迎来位不速之客。傅廷正在书房拆阅信件,傅风疾步而入:“公子,费叔请您速去前厅迎客。”
傅廷将信笺搁在书案上,抬眸时带起几分诧异:“哪家贵客?往常不都是费叔应对?”
忠勇伯爵府虽顶着个爵位,实则就是个空架子,不过是当今天子为了彰显圣恩,给当年战功累累却战死沙场、全尸都没能留得一具的忠良一个恩典,赐下爵位与府邸,由遗腹子承袭世子之位,却只给虚衔不授实权。
魏老爷让傅廷顶替了自己那未能出世的外甥,他便成了忠勇伯爵府世子。这些年虽在军中屡建战功,但这伯爵府与魏将军府早有姻亲关联。帝王本就忌讳将门结党,这些年明面上赏些金银锦缎,暗地里始终压着实权不给。
京中权贵最善观风色,眼见圣眷稀薄,往来者愈发稀少。费青这些年周旋其间,既不远着谁,也不近着谁,分寸拿捏得极稳。
今日这般破例,倒叫人纳罕。
“不知,费叔说必得您亲迎。”傅风垂手立在门边。
傅廷放下信笺,转过月洞门,前厅里端坐着个黄袍男子。傅廷甫一抬眼,袍角已扫过青砖跪了下去:“微臣傅廷叩见皇上……”
不起眼的伯爵府来了一位神秘客人自是无人关注。待銮驾离去,傅廷仍坐在冷透的茶案前。凉茶入喉激得指尖微颤,掌心金牌烙着龙纹,沉甸甸的。窗外竹影沙沙扫过窗棂,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费青字斟句酌地开口:“世子,皇上怎么突然微服到咱们府里来了?”
方才正厅被天子随从清得只剩傅廷,自己与傅风都被遣了出去,此刻他实在摸不清这位九五之尊的来意。
傅廷垂目望着茶盏里浮沉的叶片,片刻才道:“圣上要托付些暗查的差事。”
“那岂不是要给公子实职了?不知会封个什么官衔?”傅风眼睛发亮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费青瞥他一眼:“若真是要明着提拔,何须这般遮掩?金殿颁旨才是正理。”
“费叔说得在理。”傅廷手指摩挲着金牌,“但暗中行事反倒便宜,我父亲当年那桩公案……”他指节用力,“借着这股东风,总该查个水落石出。”
费青仍蹙着眉头:“可魏家……恕老奴多嘴,若非圣上忌惮,魏老大人当年何至于急流勇退?如今这局面……”
傅廷忽地轻笑一声:“天心难测。不过今日这一出,多半与宣王脱不了干系。”
“宣王?”费青问:“难道……宣王根本不是坠马养伤,而是如传闻中失去了踪迹,皇上是要世子偷偷寻人?”
费青话音未落,傅风突然倒抽口冷气,结结巴巴道:“难、难不成阿梨姑娘前几日救下的那个小鬼头……”
“嗯,他就是伏祭中失踪的宣王。”傅廷扫了他一眼。
傅风震惊得合不拢嘴,脑海里飞速闪过前些日子与那个被他误认作小乞丐的宣王同吃同睡的情形。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伸手护住脖颈——自己不仅让当朝王爷擦过鞋、倒过洗脚水,让他用擦脚布帮自己擦脚……还天天“小鬼头”地呼来喝去,那可是传闻中圣上最喜爱的皇子!
掌心传来的冷汗让他打了个寒颤,大夏天里竟觉遍体生寒。他猛地攥住衣襟,指节都泛了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唯有讨好阿梨姑娘才是活路,宣王对阿梨姑娘倒是格外尊敬,只要攀牢这棵大树,颈上人头应当还能安安稳稳挂着。
雕梁画栋的厢房内,瓷器碎裂声裹挟着暴喝炸响:“废物!竟让他活着回来了!”
锦衣青年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镶玉扳指深深嵌进皮肉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数百人连个孩童都杀不得?”
地上跪着的正是当日红叶山伏击的领头人,此刻正抖若筛糠:“属下罪该万死!但已查到那日……”
“你确实该死!”话音未落,寒光乍现。青年反手抽出壁上佩剑,利刃贯穿胸膛的闷响盖住了地上黑衣人的未尽之言。
黑衣人轰然倒地时,喷溅的鲜血在织金锦袍上洇开大片暗红。青年盯着地上逐渐蔓延的血泊,剑尖还在淅淅沥沥滴落血珠,完全没在意他那句未能说全的“那男子是……”
“主子……他似乎查到了重要线索。我们的人层层设防,竟还能让宣王活着回来,护送他的那对男女绝非普通江湖客。方才听他的语气,分明是查清了那男子的底细!”身着鸦青斜襟长袍的幕僚满脸懊丧。
锦衣青年胸中怒火稍退,闻言眼中掠过阴翳。他忽然想起什么,冷笑一声:“那两个江湖人搅了本王的局,必要教他们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何须这废物供认?本王已将此事交给'黑夜',纵使逃到九霄云外,也躲不过他们的追踪。”
“主子英明!”幕僚连忙躬身。
暮色浸染天际,霞光将云层晕染成连绵的胭脂色,庭院里草木都披着薄纱般的淡粉。晚风掠过,枝叶簌簌摇曳,蒸腾的暑气散了几分。蝉鸣虫语在草木深处此起彼伏。
傅廷倚着廊柱凝望晚霞,一颗心如天边浮云无法安定。五日过去仍未收到阿梨音讯,不知她可还好,有没有被黑夜探查到踪迹。他转身就要往外走,衣摆带起的气流卷落几片树叶。
“公子。”傅云挟着暑气快步踏入庭院,他两日前刚与陈舟、谢兰兰返回京城。
“陈兄的新居可安置妥了?”傅廷收住脚步。
陈舟进京那天就来忠勇伯爵府拜访过傅廷,傅廷虽然察觉他对阿梨有些心思,但却是个行事坦荡之人,值得结交。见他没有落脚之处,邀请他暂住伯爵府。
但陈舟不肯,言他来京城是有要事处理,不是三两天就走的,不方便住进来。
“陈少侠现下仍住客栈。”傅云躬身回话,“属下本想帮着寻宅院,他说暂且不必。”
傅廷点头:“日常多照应着。”
傅云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方才门房收了这个,说是一个小乞丐送来指名给公子的。”
信纸展开的瞬间,傅廷盯着开头那句“见字如晤”,是陌生的卫夫人笔体,但他心跳蓦地加快,捧着信纸像是捧着件易破碎的稀世珍宝,仅这一句,他就笃定这一定是阿梨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