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自是不会和小乞丐较真,不过是逗他玩儿两句。自黑夜出逃至今,这一路风霜雨雪里遇见的人和事,像细雪渐渐融进泥土般,无声无息将她身上经年累月的寒气化开三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把浸血的利刃,早已染了几缕人间烟火气。
小乞丐见棠梨沉默不语,生怕她当真恼了自己,以后碰见再不肯施舍吃食,赶紧支支吾吾补了句:“其实……我见过姑娘的。”
“哦?”棠梨挑起半边眉毛。
他盯着自己破了口的鞋尖,手指绞着衣角:“那日你揍那几个泼皮时……我躲在墙根下看着。”话尾忽然轻快起来,“那些泼皮可没少欺辱我们,你揍得他们满地找牙定是个好人,好人怎么会为难我这讨饭的?可那些人——”
他朝岑溪和店小二的方向撇撇嘴,凑近了些压低嗓子,“他们见人堆着三分笑,但那笑是专给穿绸缎的、骑大马的,我这身破布片子,在他们眼里和臭虫也没两样。”
棠梨恍然,伸手拧住他耳朵:“敢情今儿是专程候着算计我的?”
“哎呦姑奶奶轻点!”小乞丐龇牙咧嘴讨饶,“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我瞅见您总在那梨树底下转悠,这才……”话没说完耳朵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棠梨忽然灵光一闪。这小滑头混迹市井眼观六路,倒是块打听消息的好材料。她顺势松开手,把人往墙角阴影里带了带,贴着耳根细细嘱咐起来。
“真的每天都能吃饱饭?”小乞丐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是燃起了两簇小火苗。
“自然作数,前提是你得把事情办妥。但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棠梨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别说热乎饭,西北风都轮不上你喝。”
小乞丐把脑袋缩进肩膀里小鸡啄米:“放心,我办事最牢靠!”
两人在饭馆门口分道扬镳时,小乞丐忽然拽住棠梨的袖口:“夜里千万别往塔那边凑。”
棠梨心头一动,这小子也知道塔内的事?面上却漫不经心拨开对方的手:“怎么?”
小乞丐警惕地扫视四周,朝她招了招手,棠梨弯下脊背,小乞丐凑近她耳畔:“闹鬼!几年前栓子哥在塔底下撞见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披着黑黢黢的袍子跟乌鸦成精似的。第二天他就在荷花塘里泡发了,大伙都说那是被勾了魂。”
他搓了搓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别说夜里,大晌午我们都不敢往那处打晃。”
棠梨往他后脑勺轻拍一记:“晓得了。”
小乞丐却依旧拽住她衣袖不肯撒手,眼珠滴溜溜转:“你别不信,这村子邪性得很,前前后后折了好几个兄弟了,都说是不小心冲撞了哪路神仙。我看你孤身一人怪可怜的,要是哪天栽了跟头……”
他摊开掌心晃了晃,“提前给二十个铜板,看在你今天请我吃饭的份上,我保准给你收全尸,这买卖划算吧?”
棠梨抬手敲了他脑门两下,但小乞丐的话确实让她想起傅廷。分别时他叮嘱过安定下来要传消息。好歹是得给他报个平安,免得他担心。但这几日忙得竟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小乞丐抱着脑袋刚窜出两步,又被棠梨揪着后领拽回来:“眼下便替我去城里送封信。”
眼珠滴溜一转,小乞丐搓着手指:“进城可不近呐,这脚力钱……”
棠梨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小乞丐顿时瞪圆了眼:“我的老天爷!今儿是遇见活菩萨显灵了……”脏兮兮的手掌急急探过来。
银光倏地收回袖中:“信送到才是你的,眼下不成。”
小乞丐撇着嘴缩回爪子。棠梨折回岑溪的酒馆,借来纸笔给傅廷写了封书信。小乞丐盯着递到眼前的信笺,耳朵竖得笔直,将收信地址和交付对象反复确认了几遍,揣着信一溜烟钻回破庙寻帮手去了——赚银子的好事自然要叫上弟兄们,况且还要替这位财神娘娘打听消息呢。
那日傅廷带着小元策马离城,心知杀手必定穷追不舍,于是快马加鞭不敢停歇,直抵庄河街白府门前。
灰墙青瓦的宅子毫不起眼,小元叩响铜环时,傅廷紧挨在他身后,掌心按在剑柄上。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小元余光扫过身后绷紧的身影。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平平,混入人群便难以分辨。他将门拉开一道窄缝,目光从缝隙里透出来打量访客。
小元摘下面具的刹那,门后那张脸孔骤然迸出喜色,然而那抹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刚激起涟漪便消失无踪。对方迅速环顾门外,将小元迎进屋内。傅廷瞧着这番动作,当即断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小元凑近守门人耳语几句,那人立即朝傅廷躬身行礼:“多谢少侠护送我家公子归来!”
傅廷将视线投向小元,少年端端正正拱手道:“这些时日有劳傅大哥,眼下既已平安,烦请转告姐姐不必挂怀。”
见他又摆出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傅廷也不多言,抱拳转身离去。这桩麻烦差事总算了结,紧绷的肩背不觉松快几分。
忠勇伯爵府门前,费管家带着傅风早早候着。偌大宅院常年空阔冷寂,傅廷常在边关驻守,回京次数屈指可数,府中只有几位老仆打理庭院。
管家费青年近半百,早年是魏大将军帐前录事参军,专司往来文书与军情传递,某次押送密函途中遇伏重伤,被傅廷救回性命,却落下病根再难在军中任职。恰逢伯爵府老管家病故,便接了这差事。
他既通晓人情世故,又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敏锐,傅廷留他在京中不止为看顾府邸,更是要借他耳目探听朝堂动向。这些年来暗桩传讯的差事,费青办得滴水不漏。
“世子,您可算回来了。”费青眼眶发热,快步上前就要行大礼。
傅廷一把托住对方手肘:“费叔不必如此,这些年劳您费心了。”
“公子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傅风探头望向门外,“阿梨姑娘没跟着?”
“她还有要事。之前交代你的事情如何?”
傅风看了费青一眼,“这事费叔知道。”
费青神色一凛:“上月燕山伏祭,宣王返程途中撞见只赤色火狐,追捕时失了踪迹。圣上震怒,派了十二支禁军搜寻,可三日后此事竟被掖庭捂得严严实实——如今传出的消息只说宣王坠马在疗伤,但整整二十日无人得见真容。”
傅廷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头痛。
当朝天子子嗣稀薄,统共三位皇子两位公主,至今没立太子。
宣王年方十一,鲜少在外露脸,却日日被传唤至御书房研习政论。前年秋猎,圣上忽将金雕弓递到小皇子手中:“且让朕看看你的本事。”小少年仓促搭箭,本该射向枯枝的箭簇不知怎的贯入雁颈,圣上龙颜大悦,当场赐下九龙玉佩,小皇子连夜捧着玉佩跪在皇帝寝殿外……自此朝中暗流涌动。
这些事费青以往书信中有告知,若那日阿梨捡的小崽子就是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