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娘说的缓慢,一字一句:
“大人乃一州太守,太守府又戒备森严,谁有哪个能耐来帮妾身呢?”
“妾身没有骗大人,妾身真的是被菩萨唤走的……否则,凭妾身,如何走得出太守府?”
“即便走得出去,妾身又如何能藏身呢?”
这些,也是霍汉林始终想不通的。
除夕夜,就算下人们都喝了酒,让程幼娘钻了空子。
可她这般娇弱,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根本跑不了多远。
除非有人接应。
会是谁呢?
程家,断然没这个本事。
放眼整个南州,也不可能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藏人。
最让人费解的是,短短几日,程幼娘就从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白兔,变成了令人看不透的小狐狸。
这太蹊跷了。
莫非……
霍汉林心里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敬畏。
他细细端详着程幼娘,语音依然轻缓,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
“菩萨唤你去,都说了些什么?”
程幼娘垂眼,“妾身不敢说。”
霍汉林手指用力,“我让你说。”
程幼娘便缓缓抬眸,目光如寒星般冷冽。
“菩萨说,冤魂索命,天道轮回。”
她的声音空灵而冰冷,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
霍汉林手一抖,脸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可有解?”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程幼娘看着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轻蔑。
她们说的没错。
心有鬼祟,行必露怯。
真正该怕的,不是她们这些无辜之人。
而是那些心中有鬼,比谁都清楚自己到底犯下多少滔天大罪的恶魔。
程幼娘心中冷笑,将霍汉林的松动与慌乱尽收眼底。
她面上不动声色,声音依旧空灵而慈悲。
“菩萨言,亡魂怨气深重,唯有诚心超度,方可解怨。大人若愿为亡魂设坛,供奉香火,妾身愿意为她们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后,怨气自消。否则……”
她话未说尽,霍汉林双眼眯了眯,审视地看着她。
“否则,如何?”
程幼娘答非所问: “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妾身只是转达了菩萨的话,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在于大人您。”
霍汉林冷笑:“为何偏偏是你?”
“是呀,为何偏偏是妾身?”
程幼娘带着几分茫然地望向四周,“大概是因,妾身能看见她们吧……”
霍汉林的冷笑僵在脸上,目光骤然一沉。
“三姨娘说,她的头好疼……”
程幼娘缓缓抬起手,指向霍汉林的左肩。
“她就站在您身后,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霍汉林脊背陡然一凉,仿佛有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
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墙壁。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八姨娘也在呢……”
程幼娘的声音幽幽地,带着一丝哭腔:“她说,她的脖子好痛,喘不过气来……她问大人您还记得吗?她是被您活活灌食噎死的……”
霍汉林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他努力维持镇定,可声音却有些发颤:“闭嘴!休要胡言乱语!”
程幼娘却像是没听见,继续低语:“十三姨娘最可怜,她说她的孩子还没出世就没了……她一直在哭,血从她的裙摆下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屋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程幼娘的脸苍白如纸。
她的目光越过霍汉林,仿佛真的在与那些亡魂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霍汉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耳边似乎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
他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程幼娘唇角勾起一抹无声笑意。
她真的做到了。
何为强,何为弱?
强弱不在别人,而在于自己的心。
她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她做到了。
程幼娘突然泪流满面。
朦胧视线中,那几张虚幻恐怖的脸,静静凝视着她。
悲悯,信任。
她们,亦在这一刻,成了支撑着她的力量。
霍汉林一路疾行,甚至因太过慌乱,而没看清眼前有人。
直到父子二人撞上,霍长隆嘻笑的声音响起。
“父亲这是怎么了?像有鬼追您似的……”
“闭嘴!”
霍汉林浑身冷汗,气急败坏。
“你给我滚到书房来!再把发现十四姨的事,细细说一遍给我听!”
霍长隆皱眉道:“这我哪儿知道……得,我让霍子山来。”
他吩咐下去后,见老父亲神色还是不对,眉头不由挑高了些,试探地问道:
“不是,您该不会是信了那些鬼话吧?”
什么菩萨附身,观音显灵,鬼扯!
霍汉林默不作声,呼吸依然粗重。
霍长隆哭笑不得:“还真信了?”
好半天,霍汉林才望着天际,语声幽长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霍长隆当然觉得,“父亲若担心,那就干脆直接让她下九泉吧。我倒要看看,菩萨还能不能显灵来救她。”
霍汉林看向他,“若是真的呢?”
霍长隆微微一怔。
霍汉林紧攥着的手松开,轻轻落在霍长隆肩上。
“你不是一直想将你母亲复活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连复活术都能信。
鬼魂一事,又如何不能信呢?
……
大年初二回娘家,本是习俗。
但姚珍珠初一这晚受了些凉,便派人去姚家带了话。
直到初六这日,才和沈怀谦一起回去姚家。
又因惦记着‘轻食记’开张,马车便绕了一圈。
油布上,已经换了内容。
上面写着,开业倒计时。
再下面,写着大大的一个“柒”字。
离轻食记开业,还有七日。
这是沈怀谦第一次来。
作为曾经名盛一时的南州第一纨绔,他自诩在吃喝享乐方面,还是有些见识的。
但轻食记的装修,还是令他耳目一新,大为震憾。
姚珍珠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从一楼到二楼,指出了不少问题。
最后,他们来到二楼朝南的雅间。
初宜推开窗,便见不远处的上空,飘起了一只风筝。
是只轻盈的蝴蝶,迎风而上,自由飞翔。
没记错的话,那是太守府的方向。
关于太守府十四姨娘的传闻,沈怀谦有听说。
心下了然,不由望向姚珍珠。
却见姚珍珠向来平静如水的眼眸,微微红润,像是被晨曦初照的湖面,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