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很快就迎来第三次相遇的机会。
这一次,在餐厅的洗手间。
早在用餐之前,他就在一边暗中搜寻,眼神在餐厅里不安分地转着。
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在靠近后厨的角落里,发现了王曦权的身影。
他没有急着行动,只是假装淡定地继续用餐,余光死死盯着。
直到王曦权起身,随手理了理外套,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他才抓准时机,放下刀叉,动作自然地离开座位,悄悄跟了上去。
这次,他绝不会再错过了。
“王老师。”麦麦提打开洗手间的门,轻声叫了一声。
王曦权正洗着手,闻声下意识地回头,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掠过一丝警惕和迷茫。
他定定地盯了麦麦提几秒,脑子还在微醺的雾气里打转,没反应过来。
直到对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新疆人特有的热情和熟悉感,他才猛地一怔。
“麦麦提?!”王曦权惊讶地脱口而出,整个人像是被点着了似的,手上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也顾不上擦。
“你怎么……在这里?”他又惊又喜,随手搓了搓手,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旋即扑面而来。
“我……我来替公司采购重要零部件啊。”麦麦提笑着撒了个不算违心的谎。
“哦哦哦……”王曦权连着“哦”了好几声,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搞风电维修嘛,不错不错,不错!”
麦麦提见王曦权明显胡言乱语,知道他这是喝了不少酒,叹了口气,反问道,“那王老师,您又怎么在这里?”
“我啊——”王曦权拖着长音,眼神飘忽不定,“陪朋友,逛逛……”
麦麦提挑了挑眉,顺势追问:“原来是这样哦,那是哪个朋友呢?”
王曦权咧嘴一笑,声音拉得更长了:“就那个……你们可能听过的,海滨重工的吴俊然,吴总啊。”
说着,他一把拉住麦麦提的胳膊,晃晃悠悠地就想往外走,“走走走,相逢就是缘分!上我那桌喝点!”
“先等等嘎。”麦麦提忙扶住快要栽倒的王曦权,笑着应道,脑子里却飞快地翻着记忆。
吴俊然,海滨重工……这名字,他怎么听怎么耳熟。
眉头微微一皱,几秒后,一道刺眼的记忆忽然闪过。
后世那个海华风电,不就是从海滨重工里脱胎出来的吗?!
那时候,海华风电曾一度扛起中国风电的半壁江山,可惜好景不长,董事长因虚增利润、财务造假,一手把风电市场搅得乌烟瘴气,引得无数同行叫苦连天。
而那个闹出腥风血雨的董事长,貌似——就是王曦权口中的吴俊然?
麦麦提心头一沉,额角隐隐跳了一下。
要真是这么个人物,王老师跟他掺和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麦麦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在王曦权耳边悄声提醒:“王老师,这个吴总……以后得小心点,他——”
话还没说完,洗手间的门便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
一道略显微胖的身影探了进来,西装笔挺,腕上金表闪闪发亮,脸上挂着一副自来熟的笑容。
“哟,王总,怎么还躲这儿啊?”那人边说边走了进来,语气熟络地过了头,眼睛一扫,很快就落到了麦麦提身上,眼底划过一丝探究和警惕。
麦麦提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冷笑一声:不用问了,这就是吴俊然。
他正想着怎么临场应对,王曦权却抢先开了口,拍了拍麦麦提的肩膀,笑呵呵地介绍道:“来来来,吴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以前在西部一起搞风电的老伙计,麦麦提!”
吴俊然闻言,眉头几乎不可察觉地一挑,眼底防备之色更深了几分。
但他明面上还是哈哈一笑,伸出手:“久仰久仰,麦工是吧?王总可是经常提起你,说你有本事哩。”
麦麦提也露出个得体的笑容,伸手和他一握,指尖一触,心里已默默绷紧了弦。
对方的手心干燥有力,看似热情,实际上每一寸力道都藏着小心思。
麦麦提微微垂眸,笑着寒暄两句,面上从容,心里却已经暗暗竖起了警惕。
王曦权随后一把揽住麦麦提的肩膀,满脸堆着酒意和兴奋:“走走走,喝一杯,今天高兴!”
“不了吧王老师,我这还有点事……”麦麦提本想婉拒,眉梢微蹙,暗暗琢磨着该怎么脱身。
可话未出口,吴俊然已笑眯眯接过话头:“哎呀,麦工,咱们能在德国遇上,可真是缘分啊。不给面子就太生分了吧?”
他说着上前半步,动作得体,却带着一种温和而隐隐带压迫感的坚持。
麦麦提眼神微动,心里权衡了一下。
既然对方主动示好——何不顺势看看这位未来“风电黑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他收敛了神色,笑着点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噻。”
王曦权乐得咧嘴,半拉着麦麦提出了洗手间。
三人一路穿过走廊,原本是要回去他们那桌,谁知吴俊然中途突然大手一挥,豪气十足:“换小包间,安静!”
服务生闻声而动,很快将他们领到走廊尽头。
包间灯光柔和,隔音极好,中央只放着一张小圆桌。桌上原本摆着几瓶德国白葡萄酒,吴俊然又顺手换了法国波尔多,指挥得熟门熟路。
“来来来,不多说,先干一杯!”他举起酒杯,眼睛眯成一条线。
麦麦提也举杯,与两人轻轻一碰,只是浅浅抿了一口。
王曦权倒是喝得豪爽,一杯下肚,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拍着桌子嚷道:“今天真是缘分呐!麦麦提——我以前在新疆搞风电的时候,他就是最能干的小兄弟!”
话音未落,吴俊然的目光便在麦麦提身上又多停留了几秒,眼神微不可察地一紧。
他放下酒杯,笑着开口:“早就听王总提过,麦工年轻有为,今天一见,果然不凡。”
麦麦提谦虚地笑了笑,心里顿时萌生一个词——笑里藏刀。
这吴俊然,明面上一片客气,实则眼角眉梢都透着打量和试探,显然不是单纯应酬那么简单。
几句寒暄过后,果然,吴俊然便是不经意地开口:“麦工来德国,是单纯采购零件,还是……还有点别的安排?”
麦麦提神色不动,笑着答道:“我们那边设备老了,风场也远,配件难得,只能自己想办法修修补补。这不,过来看看小零件,找找供应商。”
吴俊然眯着眼,食指轻敲着酒杯边缘,似乎还想再探一探。
可麦麦提反守为攻,笑着反问:“吴总呢?来德国也是考察项目吗?”
吴俊然哈哈一笑,椅子往后一靠,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也没啥大事,就是瞅瞅。现在国家风电搞得火嘛,机会多多,不趁早看看,哪天就落后了。”
他说得轻松,麦麦提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机会?
抢什么机会?技术?渠道?还是人?
麦麦提抬眸,和他笑着对视一眼。
这一杯酒,暗潮涌动。
“吴总有眼光,国内这两年确实在这方面风头正劲。”麦麦提接话道。
“哪里哪里,主要是跟着大势走嘛。”吴俊然摆摆手,语气谦虚,眼里却压不住一股志在必得的锋芒。
王曦权在一旁听着,兴致越来越高,连连点头:“风电是好事,是国家支持的事。咱们年轻人,得抓住机会!”
麦麦提顺势应道:“是啊,王老师说得对。只不过,机会多了,竞争也大了,做实事,还是得脚踏实地。”
他说得不疾不徐,既顺着气氛,又不动声色地往回收了收。
吴俊然眼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耐,但很快又笑了起来:“麦工果然稳重。”
他举起酒杯,微微一晃:“来,不如为咱们以后的合作,干一杯!”
“合作?”麦麦提挑了挑眉,心中暗叫果然,面上却装作微微一怔,又带了几分笑意:“吴总太抬举了,我就是个小打小闹的人。”
吴俊然哈哈大笑,斜着眼看他,笑意里透着一丝打量和考验:“小打小闹?王总都夸你呢,还谦虚。不过风电这事啊,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看怎么做,看跟谁做。”
话锋一转,他随手倒了点酒,装作随意地问:“但话又说回来,麦工在新疆那边,我可是听说新疆那边资源可不少,风场,太阳能,全是宝地。要是能趁早搭个桥、布个局,啧,三五年下来,不敢说大富大贵,起码也能在圈里站住脚跟。”
说着,他故意顿了顿,眯着眼看麦麦提,仿佛随口一问:“麦工,要不我们合个伙?先试着拿一两个小项目玩玩,看看水温?”
麦麦提浅浅笑着,眼里却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他倒是想看看吴俊然口中的“小项目”,到底是探路,还是挖坑。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顺水推舟地笑了笑:“项目啊……听着挺诱人的,不过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怕是拖后腿。要不——吴总您给指点指点?说不定我还能跟着沾沾光呢。”
吴俊然眼神轻轻一亮,笑得更从容了些,仿佛麦麦提这句“借光”,正中他下怀。他略一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却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嗨,也就是个资源调剂的事儿。”
“德国那边,有些机型退下来,规格不错,就是标号不太新。再说,欧洲那边执行得细,有时候新旧标准一换,东西就得清仓。但咱们内行人都明白,真正决定设备好坏的,是结构不是年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咱们要是能‘妥善利用’,在合适的地方做些‘优化组合’……那很多问题,其实也就不是问题了。”
语气平和、术语繁多,乍听像工程师在讲技术路径,实际却绕着风险说,避开了所有关键名词——什么认证、审价、进网许可统统不提。可麦麦提听着,心里早已明白这套话术的“缝儿”在哪。
他故意多问一句,试探真假:“那……这‘组合’要是出了点状况,监管那边,不太好交代吧?”
吴俊然一笑,眼神半真半假地压低:“咱们做事,图的是把事做好,不是绊自己脚。再说,这种设备一般不会给到重点区域,不进主网、不报功率,就是个挂指标、凑数据的存在。做得像点,谁真管得着?”
他轻轻拍了拍麦麦提肩膀,语气带着点“点到即止”的亲昵:“咱们是自己人,设备给到自己体系里,自用也好,示范也罢,不是说违法,而是看你怎么‘设计流程’。真要较起真来,现在哪个项目不是提前‘压缩验证成本’了?别太死!”
说罢,他举起杯子,冲麦麦提微微一笑,眼神里满是“一条船”的默契。
包间里短暂沉寂了一下,只有暖黄灯光下,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仿佛空气里也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麦麦提收了收神,轻轻一笑,举杯回应,似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吴俊然的杯:“吴总说得在理。听着,倒真有点心动了。不过嘛……这水到底有多深,我还得掂量掂量,毕竟,小身板扛不起大风浪啊。”
麦麦提说着,瞄了眼一旁的王曦权,才发现王老师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歪在小包间角落的长沙发上,外套半搭着身子,呼吸均匀,竟是醉着睡着了。
难怪吴俊然敢“这么直白”。
这下,连最后一层遮掩都省了。
麦麦提心里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顺势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道:“听吴总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有点心动了。不过——这事儿,操作起来……成本不会太高吧?”
他装出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语气里透着一点贪婪又带着一丝犹豫。
吴俊然见状,眼里掠过一抹了然,心里对麦麦提的“上道”多了几分满意。
“嗨,小本生意嘛。”
他半眯着眼,声音低得几乎要埋进酒杯里,“设备本来就是‘清仓处理’,要价低得你想不到。真正花钱的,是‘路上’的打点。只要人到位,手续齐了,回去找个地方稍微打磨一下,挂牌子、出场检验……都不是事。”
麦麦提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慢慢转着圈,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
——原来如此。
——退役废机,刷个漆换块牌,摇身一变,就能穿上“进口设备”的马甲。
——钱省在源头,风险甩到下游。
——坑的是扶持预算,耗的是国有资产,受伤的,是底下那些真干活的人。
——而对上面,只要数据“好看”,指标“过得去”,没人愿意细究。
麦麦提轻轻吸了口气,似是掩饰醉意,抬手又给自己续了半杯酒,笑着说:“吴总,这事儿我听着是行的。不过嘛,我这边得仔细掂量掂量,毕竟……水太深的话,我这小身板也扛不住啊。”
吴俊然哈哈一笑,仿佛毫不在意:“懂的懂的,麦工放心,我这人,最讲兄弟义气。真要干,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的,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抗雷。”
他说着,又给麦麦提斟了点酒,酒气氤氲中,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麦麦提,似乎在等他最后一点表态。
麦麦提笑了笑,举杯碰了一下,顺势把话题一转,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我看王老师睡着了,要不,等他醒了再聊?他要是知道我和您‘结盟’了,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吴俊然眯着眼一笑,随手又点了根烟,声音懒洋洋地飘出来:
“行啊,不急。兄弟间的事,讲个缘分,也讲个时机。”
火光一闪,他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掩住了眼底那丝深不可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