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占据关键工序的卧加彻底丧失动力,车间一半以上的加工制造被迫停滞,连带着当前批次的联轴器订单也不得不延迟。
可交付节点卡的死,毫无回旋余地,这是摆在台面上无法回避的现实。
麦麦提的眉头,自事故发生以来几乎就没舒展开过。
但他还是在隔天一早,就迅速做出了决策。
首先,汉斯和艾丽斯被紧急叫去直接联系欧洲工厂,加急订购卧加需要更换的核心部件——尤其是刀塔锁紧系统及主轴支撑组件,同时申请最快的国际物流通道,力求把停机时间压到最低。
其次,他指示彼得·德容重新梳理生产计划,执行临时工艺替代方案:——对于原本依赖卧加完成精密复合加工的零件,调整流程,转由立式加工中心配合卧式镗铣床完成主加工段,再通过大型卧式车床补齐精加工,保证每一道工序都有专人盯检、卡控。
所有调整必须严格保证设计精度,绝不允许因应急改工艺而牺牲公差与表面粗糙度。
为此,他特别要求质检科全天候驻线,重要零件增加一道中检,哪怕加工节拍拉长,也宁愿牺牲部分效率,绝不出次品。
马文斌对此十分不解:“偏心轴套、法兰环这些需要动用大型卧式车床的,改成手动走刀加工,如果牺牲点精度和效率,至少能保住进度吧。”
“绝对不行。”麦麦提毫不犹豫地摇头,“本厂执行的是全面质量管理体系,产品必须全面达标。
任何零件的加工误差,都必须控制在设计规范范围内,否则就是对自家招牌与零部件生产的亵渎。”
随后,他又亲自起草了给订购方的专项通知,第一时间说明设备故障的突发情况,并明确承诺:已经启动紧急修复与替代工艺,不影响最终产品质量,同时尽最大努力压缩延期周期。
内部方面,也同步推行调整策略:优先排产那些不依赖卧加的大件与子部件,分散风险,缓冲整体时间窗口。
尽管项目整体进度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但只要第一时间稳住客户情绪,把局部短板局部隔离,就还有挽回大局的机会。
等安排妥当这一切,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麦麦提连口气都没喘稳,就又像个陀螺一样转回了风能公司。
摆在他们面前的,除了购买哪家公司的生产许可证外,就只剩下“人员分流计划”了。
隔天,麦麦提和马文斌一起到了谢世齐的办公室,向他汇报。
马文斌开门见山:“谢总,我和麦麦提前阵子去南方考察了一圈。现在国内有不少零部件加工厂,尤其是齿轮箱、轴承这块,缺的是成套加工技术和标准化图纸。
我们建议,趁着市场亟需掌握风机基础知识人才的机会,进行一轮人员分流,把部分加工技术人员派出去,以支援外协单位的名义,同时也可以缓解我们自身的现金流压力。”
谢世齐微微皱眉,却并未立即表态,而是目光转向麦麦提,话锋一转:“文斌,你的事情稍后再议。麦麦提,你先说说,购买生产许可证的事情怎么样了?到底考虑买哪家的图纸?”
麦麦提稍作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我的建议是选德国 Vensys的直驱永磁技术路线。”
他简明扼要地解释道:“一方面,直驱永磁结构取消了齿轮箱,减少了中间机械传动环节,对我们现有加工制造能力更友好,后期维护也更简单,符合我们初期批量化生产的现实需求。另一方面,Vensys的永磁同步发电机技术成熟可靠,控制系统和变流器模块化程度高,便于后续国产化替换与升级。”
谢世齐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间既有沉吟,又隐隐透着一丝兴趣。
麦麦提见状,忙补充道:“而且,Vensys在全球多个国家有技术输出经验,转让条款相对宽松,不像西门子或者GE那样处处设限。对我们这种正在搭建自产体系的新公司来说,性价比很高。况且——”
他故作犹豫,等到谢世齐示意继续,才缓缓说道:“况且,Vensys出售生产许可证的意愿很积极,相比于REpower,他们两家的报价,几乎差不多。”
麦麦提故意略过了真实细节——实际上,REpower的报价几乎是Vensys的两倍,这种差距若说出来,只会让谢世齐和马文斌望而却步。
“所以,还是差不多一千二百万人民币?”谢世齐迟疑着问道。
“对。”麦麦提点头,话锋一转,又暗示着看向马文斌,“不过,我们的账面上……”
马文斌心领神会,赶忙接话:“谢总,不是我说,目前我们的账面资金,别说全额支付,就连启动首期款,都得精打细算才行。”
谢世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所以你俩这是,已经想好了,要搞裁员和分流——”
他轻声呢喃,仿佛一眼望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这不是件好做的事情。”
短短几句话,却像压在办公室里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谢世齐半眯着眼,指尖在椅扶手上慢慢敲击着,像在敲打着心底反复权衡过的某种决断。
实际上,他心里早已有数。自治区层面早就放出风声,年底前,各下属国企必须完成一轮内部瘦身,留用人员要精、要硬、要能打仗。
标准,甚至比麦麦提和马文斌提出的还要严苛。
他为此犹豫过,反复思量过。
每次闭上眼,他都能看见,某些地区下岗潮中那些翻滚的身影——有人蹬着破三轮,沿街讨生活;有人摆地摊、做保姆,和进城农民工争抢最后的饭碗;
有人凌晨捡拾菜市场散落的烂叶子勉强果腹;
最黑暗的夜里,有全家大年三十包着有毒饺子一同寻短见的;
也有人在失控的绝望中,提刀闯进办公室,捅死了自己的领导;
还有踩着破单车送老婆去特殊场所上班,自己晚上再默默接回来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骑在刺骨寒风中。
那些画面,一帧帧嵌进骨头里,无法挥去。
可真到了这一步,他也清楚,如果不这么做,风能公司又能撑多久?靠什么去跟那些大项目、大资金角力?光靠苦撑,连拿下Vensys许可证的钱都挤不出来,还谈什么未来?
谢世齐闭了闭眼,仿佛压下心头最后一丝犹豫,低声道:“既然你们已经定了,就放手去做吧。有困难,有压力,我给你们兜着。”
麦麦提听了,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对他而言,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所谓不破不立,牺牲一小部分,成全一大部分,是时代必然要走的路。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组早已烙印在心底的数据——1993到2001年,中国共有七千万人从国企或集体企业下岗,以一家三口算,直接影响了两亿多人。
那一代人的沉默、对于体制留恋的情结,在后来的年轻人口中,常常被轻易地解读成软弱、守旧。
有人埋怨自己的父辈不够果决,说如果当年敢南下闯荡,自己说不定就是富二代。
可麦麦提明白,所谓下岗,从来不是小品里那句轻飘飘的“我不下岗谁下岗”,而是真刀真枪割向琐碎与生计,动辄粉身碎骨。
所以,与那些一纸通知、寒冬散尽的悲剧比起来,这次风能公司的“分流”,已经是极其温和的处理了。
那些人被派往外协单位,薪资待遇不降,还有机会磨砺技能,攒下资历,远比一纸下岗通知要强太多。
只是,这一刀砍下去,不管多么温柔,总归是要流血的。
马文斌则显得更加复杂。
他知道,在这场改革中,自己不得不扮演那个“恶人”的角色,要亲自去找人谈,要亲手把一张张名字划下去。
无论心里再怎么安慰自己是“是为大家好”,该面对的眼泪、怒气、不甘,一个都不会少。
他甚至能想象,有些老员工看着他的眼神,会有多锋利、多失望。
可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总要有人把手伸进脏水里,总要有人背负起被骂、被恨、甚至被遗忘的责任。
他抬起头,看见窗外斜斜落下的阳光,落在谢世齐深陷的眼窝里,麦麦提略微发白的侧脸上,也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时间,不等人。
第一批名单筛选,在沉默中开始了。
麦麦提、文斌,还有人事部的几个骨干,关起门来,一页页翻阅档案,一行行敲定名单。每划掉一个名字,就像在心头划下一道细微但真实的伤口。
筛选的标准表面上很冷冰冰:岗位冗余度、近三年考核记录、技能匹配度、未来岗位适应性。
但真正落到个人身上,哪一条又能纯粹客观?每一份打分背后,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很快,人情关系也开始渗透进来。
有领导的亲戚,托人带话进来;有老同志打着几十年功劳的旗号,委婉求情;更有的,直接堵在办公室门口,红着眼眶,一遍遍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再分走就是绝路”。
麦麦提和马文斌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那一张张熟悉又卑微的脸时,心里还是像被细细锯着。
马文斌有一次差点心软了——那是一个在水利建设时期就跟着他们的老焊工,满手老茧,嘴上说着“不想给年轻人添麻烦”,却在拐角处悄悄抹了眼泪。
麦麦提拦住了他,只说了句:“一次心软,就是对所有人不公。”
马文斌最终咬牙签下了那份名单,手指却在纸上微微发抖。
最棘手的问题,并不在名单本身。
由于深航的生产线规模有限,岗位吸纳数,比预期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外派分流还能覆盖部分人,剩下的,却要直面真正意义上的——下岗。
这其实是麦麦提早有预感,却无法避免的事。
消息传得比想象中更快。
反抗,也在所难免。
有个年轻的维修员,听到消息,拎着上螺丝用的扳手,闯进人事办公室,拍着桌子吼:“凭什么?我才干了三年就让我滚?凭什么不是那些喝茶看报纸的老油子?”
那一刻,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马文斌站了出来,没有躲闪,也没有训斥,只是拿出他手里的资料,一页页摊开:三年内技术考核不达标、出勤记录屡次异常、岗位需求调整后的技能错位……
一项一项,冷静而残酷地摆在了桌上。
年轻人脸色煞白,最后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那我以后怎么办?”
马文斌轻声道:“外协单位有岗位,待遇不降。如果你愿意学,我们给你推荐技能提升的名额。”
没人喜欢被淘汰,但至少,他们给出了体面下台阶的方式。
当然,也有意外的理解与支持。
一个中年女工,在接到通知时只是静静听完,没哭也没闹,只问了一句:“以后能不能继续缴社保?”
马文斌点头:“能,和风能公司一样,我们有人跟进。”
那女人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笑:“那就好。其实我早想明白了,现在外头也有活干,出去再学点东西,也不算晚。”
她转身要走时,回头又说了一句:“小马,小麦,谢谢你们,起码比拿一纸通知直接打发人强。”
那天回去的路上,马文斌在车里,一直沉默着,直到麦麦提开口打破寂静:“这世道,不缺骂你的人,也不缺恨你的人。真心感谢你的,很少很少,所以要记住。”
夜色里,风能公司的大楼依然亮着灯,一张张名单正被一一敲定,一份份命运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写。
而他们,也在这无声的夜里,迈过了人生中一个无可回头的门槛。
第二天,风能公司内部正式张榜,启动第一批分流。
人事部在深夜加班,办公室的灯光像海里孤零零飘着的渔火,一张张表格,一条条备注,密密麻麻堆叠成了沉甸甸的厚度。
谁去,谁留,谁适合外派,谁必须坚守核心岗位,没人敢掉以轻心。
为了尽可能减少动荡,麦麦提特地安排了一场小型的社保政策说明会。
通知发得低调,只发给了涉及分流的职工和部门主管。
那天下午,会议室里座无虚席,空气闷得像压了一块铅板。
人事科长硬着头皮,把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伤保险的缴纳安排一条条念下去,还特别强调:“即便外派,公司也继续代缴,不中断,工龄照算。”
台下有人咬着牙沉默,有人低头抹泪,也有人面无表情。
到了提问环节,最先爆发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工。她站起来,声音发着抖:“我孩子还小,怎么去深圳?那边有配套的幼儿园吗?有人管我们孩子吗?”
麦麦提起身,沉声回答:“配套的幼儿园没有,但有其他的幼儿园,那边是民企。”
“那收费自然高吧?我去不了啊。”
“这没办法”
女工咬着牙,最后坐回了位子,低头默默擦着眼泪。
不久,又有一个老技师站了起来,声音发哑却带着决绝:“代缴是代缴,明年公司还在不在,都两说呢!”
麦麦提挺直了脊背,缓缓开口:“我可以给你们保证,只要风能公司还在,你们的社保一个点都不会少。要是公司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给大家出头。”
他说完,自己都听见了掌心细微的颤抖声。
幸好,没人再追问。
散会时,几个老工人悄悄走过来,拍拍麦麦提的肩膀:“小麦,咱们信你。”
麦麦提点头,喉咙发紧,只能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
即便如此,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名单公布的当天夜里,人事科长被气得高血压犯了,几个工人代表冲进办公室拍桌子,质问凭什么轮到他们外派。
还有一个被列入外协名单的年轻人,喝醉后在厂区门口嚷了一夜,骂领导卖人,骂自己命苦。最后还是保安把他劝走的。
风能公司的夜晚,第一次这么长。
但无论情绪多激烈,天还是照样亮了。
麦麦提、马文斌、谢世齐也只能一声不响,把那些叫苦叫骂的声音,连同自己的动摇和心疼,一起按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