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红星军垦农场。
远处的山脚下,新建的钢铁厂正冒着滚滚浓烟,几座高炉耸立在晨雾里,像一头头沉睡的巨兽。近处的空地上,三层红砖楼房已经封顶,工人们正搭着脚手架粉刷外墙,刷墙的石灰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冻成了一片片白霜。
哨兵大老远就认出驯鹿八戒的模样,从岗楼上跑了下来。
八戒是农场的“老熟人”了,每次林川来送肉的时候都带着它,鹿角上总挂着些山货。
“林队长!”哨兵虽然跟林川已经很熟悉,但还是先敬了个礼,按规矩登记。
等看到林川身后的赵四海,哨兵突然愣了愣,笑了起来:“四海哥,你咋穿成这样?”
赵四海今天穿得特别正式。崭新的军绿色呢子外套,是去年农场发给他爹的将校呢改的,肩膀的折痕还清晰可见;里面套着件白衬衫,领口别着枚闪闪发亮的五角星徽章;最夸张的是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个清晰的印子。
“笑什么笑!”赵四海红着脸踹了哨兵一脚,“我这是……回来办正事儿……我爹呢?”
“营长在喂猪……”哨兵指着养殖场的方向,“你去找他?穿这身?”
“嗯呐。”赵四海冲他摆摆手,直接往里走去。
操场上一队军人正在出早操,棉军装整齐划一,脚步砸在地上咚咚作响。
带队的王大彪看见林川咧嘴笑起来:“川哥,你这是带着谁家的新郎官?”
赵四海恨不得把脸藏进林川的胳膊肘里,王大彪哈哈大笑。
几个女兵正往菜窖里搬运冬储白菜,她们胳膊上套着“三八红旗手”的袖标,看见赵四海一本正经的样子,偷笑了起来。
“看啥看!”王大彪在后面吼,“没见过白马王子吗?”
女兵们哄笑着跑开了,冻得通红的脸蛋在晨光里格外鲜亮。
来到养殖场,原先的破草棚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水泥猪圈。几个穿蓝布工装的老兵正在喂猪,赵铁军拄着拐杖站在猪圈旁边,正“啰啰啰”地唤着猪崽子。
他左腿的伤还没好利索,但腰板挺得笔直。看见儿子和林川过来,他眯了眯眼。
“爹……”赵四海的声音立刻矮了半截。
林川上前一步:“这腿咋还没好呢?”
“川哥?”旁边的虎子看到林川,赶紧告状,“你快管管营长,他老瞎溜达,再这样下去,腿就瘸了。”
“瘸就瘸!”赵铁军哼了一声,“让我躺着不动弹,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四海,大清早的,你这是唱哪出?”
“走走走,先进屋再说。”林川一把拽过赵铁军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架走。
“哎哎哎,我自己能走!”赵铁军挣扎着,一瘸一拐走去。
屋子里飘出烤土豆的香味。
林川把赵四海往前一推,他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嘴唇动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
赵铁军的眉头越皱越紧,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
“哑巴了?有屁快放!”
“爹!我想娶陈小芹!”赵四海突然吼了出来。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煤炉子里的火星爆裂声。赵铁军慢慢放下茶缸,脸上的皱纹像冻土上的沟壑:“你再说一遍?”
“我、我想……”赵四海的气势一下子泄了,“就是……那个……”
林川实在看不下去,插嘴道:“四海和小芹看对眼了,想征求你同意。”
赵铁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突然抄起拐杖。赵四海条件反射地缩脖子,却见赵铁军把拐杖往炕上一指:“坐下说。”
接下来的审问,持续了整整一上午。
“你能养活媳妇不?”赵铁军掰着冻裂的手指头算账,“现在一个壮劳力每天十个工分……”
“我能挣十二个!”赵四海急呼呼地说道,“秋天进山打猎,光皮子就换了二十块钱!”
“陈小芹家啥成分?”
“贫农!”这次是林川接的话,“根正苗红。”
赵铁军灌了口茶,突然话锋一转:“你以后就留上官屯了?”
赵四海愣住了,这个问题他倒是没想过。
“那你娶媳妇儿,不得盖新房?”赵铁军问道,“盖新房的话,上官屯给批宅基地吗?你要是再农场住,我给你批一个,你咋想的?”
“爹,我,我,我……”
“你别公鸡打鸣喔喔喔的!”赵铁军板着脸继续问道:“你这整天吊儿郎当的,人家小姑娘愿意跟你?”
“爹,我早就进步了……”赵四海涨红了脸,“我跟川哥干正事!现在我是民兵连一排副排长,爹,你别老拿以前……”
赵铁军没说话,跟林川对视了一眼。
“你看我干嘛?”林川憋着笑,没好气道,“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他连声干爹都不叫。”
“啥意思啊川哥?”赵四海急了,“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林川,林干爹!我叫你还不成吗?”
“我也是真服了你们爷俩!”
林川哭笑不得,指着两人说道,“一个着急提亲不敢跟爹说,一个着急抱孙子不敢催儿子,你俩有意思没?”
“啥?”赵四海愣了半晌,目光落在赵铁军身上,“爹,啥意思啊?”
赵铁军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甩给儿子:“你自己看。”
赵四海满脸困惑地打开信,没看几句话,两只眼珠子瞪了起来。
“我说老赵同志,你跟我娘早就商量好了是吗?”
“注意态度!”赵铁军板起脸来。
赵四海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那上面是他娘熟悉的字迹:“老赵,四海和小芹的事我看行,四海这匹野马,有个好姑娘能治住他,是他的福分。咱们全家扎根黑土地,建设新中国,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信纸最后还补了句:“对了,我托人从南方捎了块红绸子,留着给他们缝被面。”
“这,这……”赵四海结结巴巴地抬头,看见他爹正用茶缸子挡着脸。
“川哥!”赵四海突然扑过去,“你早就知道了?”
林川灵巧地闪开,烟头在雪地里滋啦一声灭了:“可把我憋死了。”
赵铁军缓缓放下茶缸,搪瓷缸底在樟木桌面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他布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着缸身上“最可爱的人”五个褪色红字,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林川每次来送山货,都会跟我细说你在屯里的表现。虽说没见过陈小芹那丫头……”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可你娘早就相中她了。””
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霜花,在墙上的相框投下斑驳的光影。
照片里,年轻的赵铁军身旁站着个穿八路军军装的青年,那是1943年大儿子赵山河最后一次探家时拍的。
“你哥要是还在……”赵铁军的目光落在相框上,“肯定也高兴……”
赵四海喉头猛地发紧。
那年他九岁,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赵山河。
后来,哥哥跟着父亲从关外打到海南,最后在新中国成立前,牺牲在湘西的剿匪路上。
哥哥留给他的唯一记忆,就是一杆送给他的步枪,后来被母亲哭着把它埋进了后山。
这也是为什么母亲再也不愿让他碰枪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