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空还未停马,书琴早从恒府府门跑出来给他牵马。
“爷!奶奶回来了!”
“什么奶奶!”恒空下了马,气得一脚踢开下马石。“她怎么回来了?”
“呃杜,杜姑娘……您出门后不久,她就回来了。她说她不回去,要在贝都恒府当奶奶……”
“带我去见她!”
进了后院,书琴领着恒空去了卧房。
“你回来干什么?没处可去了?”恒空依旧不冷不淡。
“我来当奶奶。”瑶玉也不给他好脸色。
“何必呢?你回古阿卫去,有的是人叫你‘奶奶’;你在这儿呆着,我可没有人手来伺候你。”
“给我个孩子,我就回去。”
“哈?你想要孩子?”
“我想给恒家留个血脉。”
“哼,”恒空冷笑,“我没意见。就看你肚子争不争气了。”
开春后,随着武帮会的日期临近,武林同盟越发忙碌。各州县的打擂应接不暇,整个上明国都热闹起来。恒空常常顾不上着家,却对瑶玉的态度渐渐回暖,也开始让府里下人称她作“奶奶”了。瑶玉则对他淡漠依旧,只是往寺庙里去得频繁——她原是去拜那送子观音,求菩萨赐个一男半女。
这日天晴日朗,正是个上香祈福的吉日。瑶玉早教书琴备好车,又要去寺庙祷祝。不想刚出府门,就有个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披头散发的女人,跪在马前不住磕头。
“奶奶救救我!奶奶大慈大悲,救救我!奶奶!”
这女人让拉车的马受了惊。那马又拉又尿,软了脚不肯走;瑶玉只得下车,等着书琴去换马。书琴卸下车,气得扬起马鞭向女人抽打过去,喝道:“腌臜东西,在我们府门前讨吃许久了;要不是我家奶奶吃斋念佛,我们这些小的也一心向善,早叫一群人来抄棍子把你打将走了!还不滚远点!真是晦气!”
那疯子呜呜咽咽地又哭又躲,但就是不肯离开。
“哎,哎!”瑶玉拦住他,“贝都那么多守城巡街的禁军,怎么拦不住一个叫花子?我看这人不像是外埠来的,说不定是谁家看守的疯症病人跑了出来。你去换马要紧,我来问问她。”
“她发疯都能惊了马,奶奶可是千金之躯,被她伤了可怎么好?”
“怎么,你家爷都不一定能斗得过我,我还怕一个弱女子?”瑶玉推搡着他,“快去,快去!”
支走了书琴,瑶玉走到缩在墙边瑟瑟发抖的女人面前。那女人的身材较瑶玉娇小些,穿着破布烂袄,身上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头发乱成一团,里面满是白花花的虱子。
“你是谁家的妇人?”瑶玉问她。
她用手指着恒府的匾额,声音颤抖道:“就是这家的……我是这家的姨娘……”
瑶玉声音严厉了些,问道:“你可识字?这上面写的是‘恒府’,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我就是这家的,我就是这家的……”女人不住地点头,“这家原先不在这儿……哦不对,在这儿……不对,在对面,我想起来了,在对面呢!”她指向马路另一边。
瑶玉回头见是上官北府,猜测这女人八成和上官云风有关,便不觉得奇怪。“你原是那家的姨娘,是吗?你看清楚:那家是上官府,我家是恒府,不是一家。你找那家,去敲那家的门就是了,可别再找错。”
“不,奶奶,我没找错,我就是要找恒府,找恒家的人!奶奶,我找了好几年,我不会记错的!他,他原先是住在对面的!我不会记错的……”她说着跪下磕了两个头,又大哭起来,“我从汇城找到白城,从白城找到……找了好多地方,一路找回来……又找到这儿!怎么会找错呢……这就是恒家啊!”
“你叫什么名字?”瑶玉去撩她散落下来遮住脸的头发,她却埋起头躲开。
“我……我……我是恒家的姨娘……恒家的姨娘……”她嘴里喃喃念叨着,再说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那你几时进恒家的?怎么又离开了?”瑶玉看出来她的确精神不太正常,只能循着些她说得上的话来问。
“来了好久,我也记不清……只记得我的孩子,该有三岁了。”
“你的孩子?你还有孩子?是恒家的孩子?”瑶玉看她的眼神警惕起来。
“是。”那女人仰起头,先是笃定地吐出一个字;后目光飘忽起来,小声自言自语道:“就是,就是他的。我早该一口咬定是他的。就是他的孩子,没错的。”
“是谁的?孩子姓什么?”瑶玉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姓恒,是恒二爷的孩子!”她好像想起什么,又开始放声大哭,“我的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吧!奶奶,奶奶慈悲心肠,我是孩子的亲娘,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吧!求你了奶奶!”她扑倒在瑶玉脚下,抓住瑶玉的裙角不放,将头使劲往土里磕。
“哎!哎!干什么呢!”书琴牵了一匹新的马出来,正好看见瑶玉被疯女人纠缠。他拽着马小跑两步,举起鞭子要抽那女人。
“别打别打!”瑶玉拦在中间,“书琴,把马再牵回去吧,今天不去进香了。”
“啊?奶奶,今天可是吉日啊!这疯婆子冲撞了奶奶,别理会就是了,也不碍着您去进香啊!”
“怎么,你爷不在,我说话不好使?”瑶玉拉起女子,也不嫌她脏臭,挽着胳膊就要往府里带。“别忘了把车拉回去!”
回到府内,瑶玉叫丫鬟带女人去清洗,吩咐厨房做了饭食。等书琴回来,她也不叫书琴好歇,又使他请大夫去,要给那女人看看疯症。等饭食备好、大夫请来,丫鬟也把女人洗净、换好干净衣物,领到瑶玉面前。
“来,坐,让大夫给你看看脉。”瑶玉招呼她坐到自己旁边,教她伸出手搭在脉枕上。
大夫诊了一阵,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脾虚肝损肾亏,开了几张滋补的方子。
“也是,也是……疯病怎么好诊出来呢!”书琴口中叨叨着。
“行了,还不快送送大夫,然后抓药去!”瑶玉瞪他一眼。
“哎!奶奶,她……”书琴忽觉着女人眼熟。
“怎么还不走?等你爷回来,让他好好收拾你!出去出去!”瑶玉不由他分说,把他撵了出;随即又清走下人,只和女人坐着吃饭说话。“你的孩子是男是女?”
女人刚低头扒拉了几口饭,听到孩子两个字突然口中的饭菜难以下咽。“我不知道……我还没见到他,他就被人偷走了……”
瑶玉听着心酸,又问:“谁偷的?”
“上官家的人……”
“记得什么模样吗?”
“一个女的……很凶的,很壮……她……哎呀……”女人表情很痛苦,不知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回忆。
瑶玉忙岔开话题:“你姓什么?是谁家姑娘?怎么嫁到恒家来的?”
“姓什么……我没有姓……我不记得了……”她眼神呆滞。
什么都问不出来,瑶玉也没了主意。
“奶奶!奶奶!”书琴突然大喊着从外面奔回来,“她是,她是……”不等瑶玉允许,书琴就跨进门来,窜到疯女人面前再审视她一番。“姨娘啊,是姨娘啊!”
“姨娘?怎么回事?真的有个姨娘?”瑶玉拍案而起。
“是啊是啊!爷在几年前纳她为妾,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爷又把她赶走了!”
“姨娘?”瑶玉缓缓坐回去,满怀顾虑地重新打量起女人。“她从哪里来的,叫什么?”
“她叫媚儿,是芸豆胡同的舞女。”书琴答道。
“芸豆胡同?”媚儿听到这几个字眼,露出疑惑的神情,“芸豆胡同……杨姐……杨姐……”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将手中的碗筷放下,双手虚握,做出些奇怪的动作来。
瑶玉看了一阵,惊奇地发现她做的都是舞剑的动作。“你会舞剑?”
“舞剑?”她眼睛亮了亮,“啊……我会舞剑……我还会舞剑哪!”
“你叫媚儿,是吗?”
“哎,哎!”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她欣喜了一瞬——也就那么一瞬,就再次因悲痛沉寂了。
“唉!姨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书琴想起自己前几个月回到芸豆胡同,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杨沐荷的茶楼换了掌柜、改了牌匾,里面卖起了香料药材,一个熟面孔也不见。又见媚儿如今神情呆滞、枯瘦如柴,再也不似当年八面玲珑、软玉温香;书琴不禁眼里噙泪。“姨娘,你看看,这是奶奶;是奶奶把你救回来的。如今这府里奶奶做主,你有什么话,都跟奶奶说!”
媚儿仍旧一脸迷茫,拿眼溜溜书琴和瑶玉,低下头去叫了声“奶奶”,就再无话了。
“唉……”瑶玉猜到这定是恒空造的孽。她把桌上的碗碟向媚儿面前推推:“吃吧,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