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压得极低,像口倒扣的铁锅缓缓旋转,偶尔漏下几点磷火般的星光,雪儿正揽着倪可笑在连绵的屋脊间飞掠。
夜风掀起二人的衣袂,猎猎作响。倪可笑却在她臂弯里不自然地扭动,耳尖滚烫,“三妹......估计他们不会追上来了......让我自己......”
“你膝上伤口还在渗血,逞什么强!”雪儿说着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
倪可笑突然轻声嘟囔,“我好歹是天日教少主......被一个姑娘家这般抱着成何体统。”
“啪!”雪儿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力道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要命还是要脸?!再啰嗦就把你扔河里!”话一出口才惊觉失态——这哪是对待伤患的样子?分明是被他这股婆妈劲儿气昏了头。
倪可笑吃痛闷哼,却意外地安静下来,身子在她臂弯里微微放松,任由她带着飞檐走壁。夜风掠过时,雪儿隐约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句,“若是能一直这样......”
后半句被夜风揉碎,飘散在青瓦之间。雪儿心头忽地闪过那日在静观山庄,红旭调侃倪可笑时的场景——“大哥对三妹的一片痴心......”当时倪可笑也是这般忸怩的神态,却并未反驳。
“嘘——”倪可笑突然竖起手指,“有尾巴。”
雪儿心头一紧,耳尖微动,果然捕捉到身后三丈外瓦片细微声响。方才只顾与他斗嘴,竟未察觉被人尾随......
她唇角忽地扬起一抹冷笑,指尖在倪可笑手背上轻叩三下,“扶稳了。”话音未落,身形陡然拔起,如白虹贯日般划破夜空。身后传来瓦片迸裂的脆响,那跟踪者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加速。
几个起落间,雪儿已将那追踪之人甩开数十丈。她足尖在飞檐翘角上轻轻一点,借力旋身,抱着倪可笑如落叶般飘入客栈后院。
老槐树的枝桠轻晃,她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衣袂翻飞间已带着人从阑槛钩窗掠入二楼厢房。
雪儿扶着倪可笑在床沿坐定,转身点亮了案头的青铜烛台。暖黄的光晕刚刚漫开,她指尖还未搭上他的脉门,忽觉肩头一沉——倪可笑竟借力站了起来,并反手将她按坐在了床榻之上。
“你......”雪儿刚要起身,却见倪可笑已退至烛光边缘,郑重地整了整染血的衣襟,向着雪儿深作一揖。
“三妹。”他声音清越如昔,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肃穆,“大哥有眼如盲,在贵帮时竟不识真凤,往日种种冒犯......”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又看了看染血的袖袋,忽然探手抽出雪儿鞘中的鱼骨剑。寒光出鞘的刹那,他单膝跪地,双手托剑举过头顶,“要杀要剐,但凭三妹发落。”
剑锋映着烛火,在他颈间投下一道凛冽的光痕。
倪可笑这般郑重其事的举动,倒让雪儿心头一颤。她急忙“铮”的一声还剑入鞘,双手托住他手肘将人扶起,“大哥这是做什么!我们既结金兰,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妹,说这些话岂不生分?”
雪儿取来药箱,指尖在倪可笑肩头虚点示意他入座,见他仍僵立不动,索性直接按住他肩膀往床沿一压,“老实坐着!别喊疼。”
话音未落已单膝点地,利落地扯开他被血浸透的裤管。一道三寸长的伤口狰狞外翻,皮肉间还嵌着碎石。
“再耽搁片刻,天日教怕是要换个瘸腿少主了。”她嘴上不饶人,手法却极轻。银剪绞去腐肉,药酒冲洗伤口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缠上素白绷带时,指尖在末端打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鼻尖沁出的细汗晶莹可见。
倪可笑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喉结滚动了几番,突然道,“我恨自己眼瞎,与老二相交十载,竟没看出他早已投靠了尊统派......”
雪儿正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她抬眼时,正对上倪可笑通红的眼眶——这个向来直率的天日教少主,此刻眼中竟噙着泪。
雪儿将药箱轻轻合上,指尖在檀木箱盖上摩挲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人心似海,纵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也未必能窥尽海底暗流。”她抬眸望向窗外渐白的东方,“我当年若不是任性妄为,又怎会连累......”
话音未落,倪可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这如何能一样!你当年不过二八年华,而我——”他声音哽住,“我与他同吃同住多年,竟连他何时成了尊统派的走狗都......”
雪儿手腕一翻,如游鱼般脱出他的掌心,“《毒经》有云:‘变心之毒,甚于鹤顶红。’他要变,你还能拦着不成?”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二人的剪影投在青砖地上,一长一短,微微颤动。
“雪儿......”倪可笑刚要开口,不自觉间已换了称呼,房门突然“砰”地炸开。段少阳踉跄跌入,左臂衣袖尽染鲜血,右手还死死攥着半截断箭。
他抬头看见二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抱歉......打扰你们......叙旧了......”
“表哥!”雪儿惊呼一声,与倪可笑同时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摇摇欲倒的段少阳。
雪儿指尖刚触及段少阳的衣袖,就被温热的血液浸透。倪可笑眼疾手快,一把撕开染血的青衫,露出左臂上狰狞的箭伤——箭杆虽断,倒钩仍深陷肉中,周围皮肤已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是‘黯心砂’!”雪儿声音骤然紧绷,指尖如电连点段少阳臂上“曲池”、“少海”二穴。左手已从怀中取出碧玉小瓶,将仅剩的三粒“九转续命丹”尽数倒入他口中,指腹在喉结处轻轻一推,助药入腹。
段少阳苍白的唇瓣微颤,染血的手指突然如铁钳般扣住雪儿手腕。逐渐涣散的目光扫过倪可笑,突然拼尽最后力气将雪儿往怀中一带——
“她......是我的......”四个字混着血沫溢出,随即彻底陷入昏迷。可那只手仍死死攥着不放。
雪儿抬眼望向倪可笑,颊边浮起一丝赧然,“让大哥见笑了,这是我表哥段少阳。”二人协力将人安置在床榻上,雪儿这才一根根掰开那紧握的手指。
倪可笑斜倚在雕花屏风旁,抱臂看着雪儿为段少阳清理伤口。见她指尖每次碰到伤口,昏迷中的段少阳眉头都会不自觉地轻蹙。
他突然轻笑出声,“这般拼死宣示主权,莫非是怕我把他的宝贝表妹拐跑了不成?”
雪儿手中银剪一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大哥还有心思说笑?”她剪开最后一段染血的袖子,“表哥自幼便是这般性子......”
“是么?”倪可笑忽然俯身,桃花眼里闪着促狭的光,“那三妹可知人昏迷时仍不放手的,不是至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