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猪老大来到县委大院门口,已经到了机关下班时间,很多下班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猪老大正要打听单局长开会的地点,却听到一个人道:“真热闹,刚下班,‘大胡子’又开始‘广播’了。”
猪老大转脸看时,只见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六十多岁的年纪,黝黑的面孔,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穿一身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卷着裤脚,蹬着车子一路吆喝着,来到县委大院门旁。他看到下班的人群,便停在了那里,用他那特殊的嗓门吆喝道:“人民日报发文章,严打斗争已打响。中央、省委决心大,犯罪分子无处藏。”接着又喊道:“齐兴县,靠齐河,云遮太阳照不着。南关有个李老二,一家四口被杀绝。亲姐喊冤两年多,直到现在案没破。如今变成上访户,跑到省里往回捉。倾家荡产无回音,天大的冤屈向谁说?”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很多路人也都停了下来,听他演讲。大胡子清了清嗓子,接着又报了一条新闻:“扫黄抓个付局长,跑到外地去嫖娼。交了罚款人放回,回到单位官照当。”
猪老大看人越来越多,也往前蹭了蹭,站在街边挤满人的小卖店门口。就听有个人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女店主伸着头道:“怎么不真?街上都在传。说是付局长,还兼煤建公司一把手呢。要不然,哪有钱干这样的事?”
大胡子清了清嗓子,又吆喝道:“齐兴县,能人多,能造名牌自行车。明明知道是假货,眼皮底下查不着。没想到,省里来人端了窝。”女店主道:“现在的人真能,还出了个造假自行车的厂。县工商局在眼皮子底下都查不到,还是省里来人抄的。”旁边的人道:“县里能查着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肯定有人向上面举报了。”女店主道:“他大胡子怎么知道这么多?这都是广播里听不到的新闻。”
旁边的人道:“所以人家喜欢听他的,什么事都敢说。”女店主道:“现在好多了。原来他提着当官的名字说事,在饭店里请客喝酒的事都敢说。听讲县领导恼了,公安局把他抓起来关了几天。可他说的都是实事,又能咋着他?出来后还照样演讲。不过,现在光说事,不提当官的名字了。”
猪老大觉得这个人挺大胆,便上前问他:“大胡子,你知道有个单局长吗?”大胡子看了看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看他诚恳的样子,道:“什么单局长,哪里的?”猪老大道:“工商局的。他把原来的局长撵跑了,自己想当一把手。”大胡子故意摇头道:“没听说过。”
猪老大着急道:“怎么会没听说过?工商局的付局长。”大胡子问道:“你说的是单禄、单局长?”猪老大问道:“单什么,单驴?”问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大胡子道:“你是哪里人?这口音老是说不准呀?人家叫单禄,那是什么单驴呀?”猪老大道:“你说的是齐兴口音,我说的可是北京普通话。”大胡子笑道:“还普通话呢?普通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禄,不能念‘驴’呀?”
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围观的人本来是听大胡子说新鲜事的。他们也喜欢大胡子的演讲,先报纸文章,后结合县里实际,每天都有新鲜内容。可这会儿却凑上来一个面目怪异的大汉,跟大胡子搭上了话,又听他们在说工商局长的事,感觉更加新奇,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人越聚越多。
只听猪老大道:“噢,他叫单禄?我还不知道呢。管他单禄单驴呢,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大胡子问道:“他怎么得罪你了?”猪老大道:“不是得罪我,他是在坑害老百姓。你该知道鹞子眼吧?”大胡子道:“知道。他不是姓罗吗,你敢叫他鹞子眼?”猪老大道:“怎么不敢叫?他本来就是个痞子,自己开着鸡鱼行。就是这个单禄局长,叫他去管理市场。你想想,这是让他自己管自己呀,他能干好事吗?”
大胡子道:“说的有道理。这个金钱社会,谁不知道捞钱哪?管市场的人自己开行,那不就跟警察开‘洗头房’差不多吗?”猪老大愣了,问道:“什么,开洗头房?”大胡子道:“这都不懂?”旁边人道:“洗头房,就是有小姐的地方。”猪老大还是没听懂,问道:“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洗头房。那又怎么样?”那人叹道:“连这都不知道。叫小姐好听又体面,说白了,就是偷卖淫的地方。”
猪老大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着大胡子道:“对对对,你真是个明白人。自从鹞子眼他们管了市场,卖鸡卖鱼的都撵到行里去了。自己当不得家,价格、斤两都得听行准的。这倒不说,买家、卖家双方还都得交行用钱。”
大胡子道:“你说的大家都明白,原来只是卖家出行用,现在买的也要出。这样算起来,你要是买只鸡,就等于一条鸡腿被行准拿走了。”猪老大伸着拇指道:“还是你会算账。这鹞子眼的生意也太好做了吧?”大胡子道:“空手套白狼,这钱挣得太容易。”
猪老大对他道:“这还不算,鹞子眼为了让自己的狐朋狗友都发财,叫他们当起了鸡鱼贩子。干脆低价把鸡鱼都收了过来,由他们自己高价朝外卖。这些人不是一般的缺德,强买强卖不说,居然往鸡、鱼肚子里打水、塞沙子。我原来没去过菜市场,今天去了一趟,就听见老百姓没有不骂的,连工商所自己的人都骂。”
那位女店主看猪老大虽然模样长得丑,但说的话实在。也接过来道:“这事做的丧尽天良,往鸡鱼肚子里塞沙子,谁买了谁不骂?”
猪老大看了看从县委大门走出来的人,大声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自己不买鸡买鱼,也不关心老百姓吗?居然让单禄,鹞子眼这样的人在齐兴横行霸道?”大胡子也随即编了个顺口溜,道:“鸡霸鱼霸真猖狂,害得鸡鱼都遭殃。虽是人间一道菜,临死沙子塞断肠。百姓敢怒不敢言,原来背后有文章!”
猪老大道:“就是有文章。鸡行鱼行靠的是鹞子眼,鹞子眼靠的就是这个单禄。单局长上面也有人,听说是个付书记呢。要不,凭他一个付局长,怎么能把局长撵下台?”
这几句话直言不讳,引起在场的人纷纷议论。猪老大看大家听得认真,更来劲:“这个鹞子眼可不是一般人,黑白两道,五毒俱全,他跟城里的黑老大、庞八爪都称兄道弟。”
大胡子听他提到黑道上的人名,有些担心。提醒猪老大:“哎——别提名。”猪老大道:“怎么不提名,俺老猪可不怕他们。”他又提高嗓门道:“前些天,鹞子眼竟然带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冒充县领导,自称是 ‘县联合执法组’,到我的小吃店,要罚款、关门,还对我动手动脚。他们哪里知道,老子是卖硬面馒头的,在洪山上玩过石头的,从前带过千军万马的,那报社的记者也跟着我拍过照的,俺猪老大难道是好欺负的?真他娘的找错门了。俺刚刚摆开阵势,还没动真格的,他们就招架不住,屁滚尿流跑了。”
大胡子翘起大拇指道:“果然是位英雄。亏得是你,有本事。要是一般的店,就要遭殃了。”猪老大道:“事后一打听,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执法组都是冒牌货。”大胡子道:“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冒充县里的执法组?”
猪老大道:“他们冒充县执法组的事,工商局王局长知道了。他就派人调查,什么这科长、那主任,都是假的。包括那个组长,原来是政府招待所烧锅炉的。”大胡子道:“烧锅炉的冒充检查组长,那掌勺的师傅还能冒充县一把手呢。”说得大家笑了起来。
猪老大又道:“还有好戏在后头呢。这个鹞子眼本来就是临时工,王局长为了这事把他辞退了。应该是理所当然,可是鹞子眼有人、有钱,就这个单驴、单局长是他的靠山。他们两个拧在一起,编瞎话、告黑状,栽赃陷害,居然把这个王局长告倒了、调走了。你们说说,齐兴县还有天理王法吗?冒充执法组、犯事的没事;查事的倒是有事了。”他大声道:“你们这里有当官的,凭良心说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这时,从大院里开出一辆吉普车来。由于门口站得人多,挡住了去路,司机不得不摁喇叭。一个认识的人看见了,便指着那辆车对猪老大道:“你看看,汪书记出来了。这样的事得向县里的头头反映,应该去找他。”
猪老大问道:“书记不是在三楼吗?”那人指着那辆车道:“书记办公室在三楼,可他出来了,在车里呢。”猪老大道:“在车里?我正要找他呢。”说着,便向吉普车那里走去。
猪老大刚走几步,却见吉普车已经出了大门,拐了弯,一溜烟开走了。猪老大骂了句:“他娘的,跑远了。”
转回头来,又问那个人:“他们说单禄局长在这里开会,我才赶过来的。我想拉着他去找县里的头头。你知道在哪里开会吗?”那人道:“你说的是县委小礼堂,今天哪有人开会?”猪老大道:“原来是骗我的!”
这时,只听大胡子又慢悠悠地喊了起来:“齐兴县,不得了,有人冒充县领导,小小饭铺都去查,招摇撞骗把钱要,这样的事情没人管,敢管的局长被撤了。”
身边的人对猪老大道:“你听,大胡子就是能,你的新闻又编出来了。”猪老大也对大胡子道:“你还真有本事,编得好。”大胡子道:“你客气了。我哪有你有本事?你不但敢说敢讲,还敢跟他们动手。我这说好便好,说不好就被人抓起来了。”
猪老大觉得奇怪,问他:“你说的都是实话,凭什么抓你?”大胡子道:“上一次抓我,是因为省里的领导来检查,说我们这些人影响大好形势。”猪老大道:“影响大好形势,这是什么罪?”大胡子道:“没说什么罪。不过,人家还算客气,没让我进拘留所。跟那几个上访、告状的关在了一个小旅馆,天天‘四菜一汤’,比家里吃的还好哪,只不过就是不能出来。”
猪老大瞪着眼道:“管吃管喝,那还不错哩!”大胡子道:“看样子这两天上面又要来人了。”猪老大问道:“你怎么知道?”大胡子道:“洒水车,一上路,必定要来大干部;环卫工,穿外套,领导马上就来到。”
说的大家都笑了。可猪老大却不明白其中的缘故,问道:“你说的啥意思?”大胡子道:“啥意思,县里就那一台洒水车,是做个样子的。每逢领导来检查,才上路去洒水。环卫工有几个有钱的,都穿的破破烂烂。可只要领导来检查,环卫工人也就精神起来了,起码也要发一个小马甲,小黄帽。他们平时不习惯穿,但是检查的一来,必须得穿。今天你也看到了吧?所以他们只要穿马甲,就知道领导要来了。”
猪老大夸奖道:“你真是个能人,什么都知道。”大胡子道:“不是我知道,大家都知道。”猪老大道:“既然知道上面领导要来,你还在这里咋呼,不怕再被抓进去?”大胡子道:“我也习惯了,退休了没事干,看不惯的就想说,有些事不说嗓子就痒痒。大不了抓进去,再吃几顿不要钱的饭。”猪老大翘起大拇指,道:“好样的。你不用怕,有俺老猪在,只要是真话,你就放开胆子说,我看谁敢抓你?”
大胡子感动了,忙道:“别别别,可别来硬的。那样就不好了,我可不愿意牵连别人。”猪老大道:“我没说来硬的。我是说只要有人敢抓你,就连我一起抓,我也想跟着吃几天不要钱的饭。”大胡子道:“原来你也想赚这个便宜?”说的大家都笑了。
正在这时,只见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来,一直开到了县委大门口。大胡子知道来者不善,道:“说谁谁挂念,这还真来了。”猪老大问道:“怎么——他们是来抓咱们的?”大胡子道:“哪有你的事,是冲着我来的。”
猪老大看那车时,果然在面前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的正是在工商局见过面的安队长,后面跟着的也是那几个警察。猪老大忙上去打招呼:“安队长,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又来抓我?”安队长摆着手道:“别打岔,这事与你无关。”
他来到大胡子跟前,用手点着他道:“大胡子,不是我说你。你原来在大街上、广场上说道说道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在县委门口咋呼起来了。上一次的事情,你也该吸取教训。也不想想,你在这里闹腾,县领导会不管吗?”
大胡子道:“什么叫闹腾,我在这里宣传的是人民日报的文章,讲的是齐兴县的真人真事,就是要领导听见,让他们出面管管。多少年的案件办不了,还不叫老百姓说说吗?”
安队长看着他,有些无奈地劝道:“这么大年龄了,何必呢。看书的流泪——替古人担忧,那不是你的事。我劝你一句话,看不惯的事太多,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还是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好。”
大胡子道:“怎么是替古人担忧呢?明明都是现实的事。”安队长摇头道:“你这个人哪。——好好好,现实的事也罢,古人的事也罢,听说你在这里喊三、四天了。我还是劝你,最近几天别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今后也别在这里闹腾了,怎么样?”
大胡子问道:“是不是上面又要来人?”安队长道:“别问其他的事。我不知道来人不来人,我就知道在这里扰乱秩序不行。这里是县委、县政府大楼,看你在这里折腾的,把大门都给堵住了,县领导的车出不去,能怪领导生气吗?”
猪老大忙上前拦住大胡子,对安队长道:“今天不怪他,是我在这里吆喝的。”安队长瞅着他道:“什么,你也吆喝起来了?他一个闹腾就够领导烦心的,你跟着蹭什么热闹?”
猪老大道:“怎么叫趁热闹?你心里明白,我是来找单禄局长的。那个姓廖的不是说单禄在县委开会吗?刚才一打听,这里根本就没开会。这个坏小子又骗了我!”
安队长问他:“没找着单局长,你就在这里吆喝?”猪老大道:“对,我听这个大胡子在这里吆喝,大家都来听。我找不到这个姓单的,就不能吆喝吆喝吗?”
安队长一脸的无奈,道:“你别给我出难题了好不好?吆喝够了吗,该回家了吧?”猪老大故意问道:“回家?大胡子不是说你们管吃管住吗?”
安队长不知道他怎么会冒出这句话,忍不住笑了。问道:“谁管你吃住?你们在这里咋咋呼呼,不说你扰乱人心,起码影响大家上下班秩序。还想着让我管你吃管你住,屁股眼磕瓜子——怎么能张开口唻?”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猪老大嚷道:“这是大胡子说的。上一次省里来检查,他就被抓进去了,不光吃香的喝辣的,住的还是旅馆呢。”安队长问道:“大胡子,有这样的事吗?”大胡子道:“有这事。不过不是你抓的,是派出所的人抓的。不光我自己,还有那几个告状的也被抓了,都住在一个旅馆。不信你去问问?”安队长道:“噢,我明白了。”
他问大胡子:“你觉得那是好事?”猪老大接过来道:“怎么不是好事?住旅馆,吃喝还不要钱。”他以商议的口气道:“安队长,能不能让我跟他一块去?”
安队长哭笑不得,道:“别添乱了好不好,现在不是你的事。赶快回你的家吧!”猪老大道:“谁说不是我的事?你问这里的人,刚才就是我喊的,单局长跟鹞子眼做的肮脏事。喊了又怎样?大丈夫敢作敢当,你不能赖人家大胡子。”正是:
经验丰富安队长 多少大事摆停当
无奈遇到猪老大 陪着笑脸细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