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中有颗老梨树,黄冲正围着转悠。
“嗯~哼。”十几圈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一身新官服的王晚亭便咳嗽了声。
“大帅,暂时就是这些情况。”
“哦,世兄你且去吧。”
“告辞。”团手举了下,现时王晚亭没有当年那些讲究,至少目前还没旧病复发,给晋为国公的黄冲称呼再统一一遍。他很忙,躬身在院内站了这许久,满脑子都在想州署人事委任的事。今昔非比,庆王三府等人的加入,还有地方土官、乡绅的牵扯,更有革新派与守旧派的站队,如今黄冲治下属官盘根错节、派系林立。
“等一下,有个叫章义尚的,你查一下。”
“是,下官回去立即安排。”
门口站桩的卫队长目光连闪,安国公从来不过问各地署衙内事务,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在此当口进行追查,恐怕是准备要拿一些人开刀了。
腐败无处不在,区别只有情节轻重。贪污也从来不少,有人因多收五十两而被整治到悬梁自尽,也有人私受五万两至今无事。世道,从来便是如此。
其实王晚亭也没啥好安排的,他太晓得黄冲的脾气。这个章义尚,肯定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一个太康伯府出来的下人,曾在黄冲院内伺候的小厮,两任州守跟前的红人,到如今本就该要被替换掉。不替换掉他,叶子晴又摆在哪?
事情究竟有多大,黄冲也不能确定,因为检举人是王徽。
对于老王徽,一路在忙的黄冲并没有机会了解多少,连性格做派都不甚了了。但此次不一样,王徽可能有因其是张珉跟前人而报复的嫌疑,但崔仁木匠是个不沾官场是非的,凭什么他也要站出来应和?且举报的事项有鼻子有眼,光在成一坐镇葭州期间,这个署衙吏目连续在佳芦川置办下百倾好田。
上百倾啊!怎不让人觉出心惊来。
“禀告大帅,李建泰求见。”
“这个李建泰不是降了贼顺吗?记得比姜镶和唐通他们还早。”
“正是,他言称受伪相牛金星委派而来。”
“哼,去告诉他,带尚方宝剑来见。”
“属下遵令。”
黄冲没停步,一直在绕树,只是走的圈子越来越大,迈出的步伐越来越慢。相比于这些杂事,萦绕在脑海中的临县消息如他的脚步,不停在转。
半个多月,万多人的大举搜索,冬至和王家麟两边都一无所获。
但是,新飞的‘寒鸦’在山西探侦出了一些新情况。
一切都要等到最后搜觅结果出来。而现在,他面对一个难题,传言已自缢的陛下如果真的奔这边而来,自己要如何对待?
以往他不用为这破事操心,还偷笑过肃王胖子对那张椅子企长脖子的样。
现在轮他烦了!谁能料到?他也料不到,朱由检竟然能逃出京城,竟然在勇士营的护卫下跑到了山西,而且看样子朱骥带着他们要来葭州。
五个多月,这些人还剩多少?已成亡国之君的朱由检此刻是生是死?
死了便一了百了,若是天幸存活下来,该怎么办?
“报~,肃王殿下到。”
“庆王殿下到。”
“韩王殿下已到。”
大明读书人对‘礼’之探究最甚,离了王晚亭,立时显现出许多的‘高人’来。张成传令,诸多讲究都是慢慢形成的,因黄冲对繁琐的东西往往嗤之以鼻。
圈子是转不下去了,拱手的同时,四人没有像以前那般先来段哈哈大笑,而是脚步沉重地急急入厅。
黄冲的幕僚团队从来没有兴旺过,军政的分离,把藩国一切事务划而为二,也许只有他两口子在床第间才能合而为一。
“还未找到?”肃王很严肃,急切问。
“这里。”点着刚拉开布蔓后地图,黄冲比划,“到这里,都没有发现。已经把能派的人全派了,临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沿河兴县、保德及永宁到石楼一带都没有。”
“会不会在太原附近?”韩王猜想,若是圣驾置身其中,给养总需保障,那么唯有省府大城才能保证。可他话才出口,另三个都在摇头。
“既然是在村落中发现,又临近克狐寨渡口附近,当是想过我们这边。怎会轻易掉头回走?”庆王拍打着地图,“寡人以为,被裹挟向南的可能大些。”
“北面更空虚,会不会绕去那边?”肃王踮起脚,朝上指点。
“庆王所作推测几率更大。”说着,黄冲离开地图走到椅前,“该做的都在做,我现在需要如何迎驾的预案。”
“这还需商议?按天子之仪派程,喔~,你....?”放落脚后跟的肃王竖起了双眼,翘起了胡须,食指几乎触到他鼻梁,“大胆,你。”
“肃王叔且慢。”
“稍安勿躁,安国公并未说不接驾。”
一左一右,庆王和韩王拽住要动手的肃王,但对黄冲方才的话也有了些疑虑。这世上想坐龙椅的不止一两个,够资格有可能坐上的也不止一两个。
“某晓得了。”坐下身前,黄冲意味深长地来了句。这个某字他越用越少,传入三王耳内,透着说不清楚的生分。
“你究竟何意?”庆王问,语气冷静的像石壁隙缝渗出的冰凉水。
“三位殿下以为是何意便是何意。”
一句话把韩王吓得连退三步,后背靠在了地图上。可转首,发现庆王咧嘴在笑,肃王像有些脸臊的样子,一个劲地捋须。
“莫恼了,咱们谈正事。”
“如今某不想谈。”
又是一个某,他还把脸扭向了外面。本来的安排就居在下首,与正位的三把空椅子成侧对的方位。现在好了,连椅子背,留给三条王一个后脑勺。
“哎~呀,几日不见,怎就小鸡肚肠起来?”
情况很微妙,自乱阵脚的不止黄冲,肃王方寸已失情绪难定,庆王和韩王一个拿不出稳妥方案,另一个摸不透其他人心思。很少和稀泥的庆王讲出的话也一时不起作用。
“之前,某以为藩国是四个人的,现在看不是。”
这话很重,很耐人寻味。说得胖子肃王揪住胡须不停往下扯,直到把头都扯的垂落下。
“你说的寡人赞同,该得的就该得,该尽的便尽。”庆王多少还是懂他,方才问他话也是一时惊异,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人臣尽忠是本分,此乃世间大义。
他也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迎接到圣驾之后的事务。
“这个,安国公方讲的莫错。本就是四人的国属,圣驾降临之后,这...这...。”
韩王算是反应过来了。想登极已不成的肃王出于敏感无端指责黄冲,惹得这位爷恼了。可不就是嘛,迎驾之后,又该怎么办?
“这什么这,以前他两个一个说做董太师,一个说做曹操。现在你说个正经做法出来啊。”
后脑勺前面呛出了一句,也代表着这厮的小气劲差不多快过去了。
“寡人不识什么董卓、曹操,正经说法也轮不上。”气急败坏,彻底的气急败坏,肃王和他打肚皮官司,话却呛到自己这里。甩开袍子,韩王搁下张屁股,把头扭朝向西。
一个炸,一个蔫,居士王爷又置气,庆王只好今天好人做到底,屈驾移步到他跟前。
“你要预案,我这有。”
“说。”
“就按之前咱们所定支节,继续往下撸。”
讲出这话的时候,庆王眼里没了犹豫,脸色正经字正腔圆。这下,引发出一阵令人牙发酸的椅子脚移动的咯吱声出来,黄冲面孔对上了矮身要就坐的肃王。
“二位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同意。”矮胖子居士没回头,但说话间不免呲牙。
这他娘啥动静,入耳让人头皮发麻。
躬曲身躯的肃王把一对黑眼珠子挤到上眼帘,仿佛在同对面人斗鸡。脸是僵的,可手脚姿态显示出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肃王叔。忠义当不得饭,也挡不住刀枪。”庆王顿足道。
是啊,都是一把年纪。朝廷中历来那点破事,还有不久可能寻着的这位当今圣上的那点德行,在座几个,又有谁不知道呢?
“佛曰,渡人渡己,又曰,渡己方能渡人。”假居士讲的鬼晓得是真是假,反正黄冲是绝对分辨不出,佛经记载中兜圈转弯和自相矛盾的话海了去了。
“我读书少。”果然,肃王张嘴欲做声之际,这厮来了句新口头禅。
“那就按庆王侄说的办。”眼珠子归位,肥臀也顺势贴在椅子面。肃王的心情还是像急慌慌赶在路上一样,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还有一条路。”咯吱声又起,韩王忙扬起大袖子包裹住脑袋,站他身后的庆王把两指头分别捅入自己的耳朵眼,看着他一路带座移到肃王面对面。
“我走西域,守在吐鲁番。我就当个西番土司,这边啥都不理。”
韩王愕然回首,话他听的真真的。对于安国公这番言论,他觉得很不对味,很有英雄末路的调料落入的感觉。再看,就见肃王张嘴却答不上来,庆王左看右看之后,再移尊步,挤到了他们两个中间。
“你真是这么想的?”带耳屎的手指点向黄冲可怜的鼻梁。
“难道不可以吗?”黄冲依旧盯看着肃王,从庆王胳肢窝下头。
“我...,孤...。”肃王想洒脱揽须的手,不听使唤地捂向了嘴,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孤觉得还是庆王方才讲的妥帖些。”
“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黄冲双眼一眨不眨地说,“葭州、镇番、西海和乌斯藏,都给你们,我只要哈密和吐鲁番。如何?”
“你还不如把我们三个绑了送给李贼。”坐正身的韩王瞪眼怼了回去,可黄冲并不正眼看他,见到对面胖子捂嘴不吱声,便抬头望向庆王。
“五万府军留守六个月,等新训出的大明新军接手便西撤。再说左良玉和其他几个离的也不远,总有几个比我忠心的。”
“不行,别做梦了。”
“韩王殿下,您觉得怎么样?”黄冲灼灼目光终于移向右首,韩王觉得他那对瞳仁里带着利芒。犹豫片刻,猛然把张老脸又扭回西边,不理。
“你在怪我,怪我们三个从来没有问过你是怎么想的。”
“错。但我现在谁都不怪了,就像当初被人哄撵出京,这回我主动放弃掉这些境内地方,哈密和吐蕃至少在陛下手里算作外域。我去那里,这边我啥都不是。”
“那你就是在连陛下一起埋怨。”
“不可以吗?”
“可以。他丢了中原,丧了社稷,连失祖宗之地于贼于鞑子。若汝为国士,当然怪得他。”肃王说的很机械,完全像梦游,似乎春秋大梦未醒的样子。那话,也像在说他自己,自己梦想难企的那点理由。
“但他一日未死,便还是我大明天子啊!”肃王把头凑前,最后说。
“没错,他是大明天子,也是个亡国之君。”
韩王又扭转回头,讲出的话却一点都没错。朱家出了个不屑子孙,好好的江山治理的七零八落,中原败落宗室惨遭屠戮,西川黎民枕于水火,诸地纷乱拥立新君,一切根源皆发端于朱由检身上。
“闹够了没?”
一路站着说话的朱倬纮把左首的靠背椅子搬到黄冲边上,然后一屁股坐他并排。
“那你说呗。”黄冲还是有商量的意思,虽然方才他觉得自己完全问错了人,朱明天下大事,问朱氏王爷又怎会得个客观的答案?可猛然想起,即便是问张宝珠,她也曾是皇家的儿媳,难道就能得出正解?
“这桩事一出,大家都是措手不及。所以,我才提议以不变应万变,按老路数走。”
庆王话讲的坦诚,方才的该得得该忠忠也差不多表述出另三人的意愿。接纳明皇入境是毋容置疑的,关键点是如何在圣上驾临的藩国内实施主体把控。
“怎么走?”
“走之前的路不变,你的军权不变。”肃王总算活过来了,抓出来两条重点。
“若不行呢?”
“有朝廷便不行,无朝廷便不行也行。”韩王曰,且一针见血。
“不涉藩国军务,亦不及属地民政。”庆王补充云。
“恐怕还是不行。”黄冲质疑地摇摇头,觉得实施起来难处多多。
“人肯定是要接过来。”肃王老眼眨巴了下,粗脖子从领口又探出两寸,“无内阁六部便一时无朝廷政施,但还要契合天子身份。不如,不如可曰为圣皇西狩。”
“能活下来就已不错,西狩啥的不就是块遮羞布嘛。”
“好吧,我来说。”韩王把椅子朝中间挪了挪,“董卓你不想当,曹操又做不来,那么就只剩下一条途径。”
“说啊。”见矮胖子笨拙地继续移椅子,黄冲急催。
“以定策阁替内阁,以总理署代六部。这样一来,定可保证藩国内万事照旧。”
“善!”肃王、庆王齐齐拍了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