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韩王先竖掌。
“施主为谁?”老喇嘛头微侧,藏在镜片后的目光相当毒辣地盯向他后面。
“佛可以是某,某却不是佛。”
小殿内,四枚光灿灿的脑壳从蒲团上仰起。
“施主到底为谁?”汉话流利,老喇嘛继续迫问。
“某是乐安侯,不一定是你口中的施主,在这里也不可能是黄冲。”作为征服者,近期他除了考虑下步的战略,也有近半的时间在思索西番地的治理方略。
不惊、不怖,无喜、无悲本是方外修行人的日常秉持。都言是日常了,遭人囚禁自不算在内,四个喇嘛头子不管表象如何,内心都在翻腾,包括老喇嘛罗桑曲结。
黄冲的思辨能力一般,但奈不住接受的信息多,谁才是关要人物,一目了然。
罗桑曲结平和端穆,勾着头合着掌,除了脸上皱纹比别人多还戴了一副园园的无框老花镜,看上去与其他三人并无突出。
“将生灭却灭,令人不执性。将灭灭却生,令人心离境。未即离二边,自除生灭病。”
因为接到了优待这些囚犯的最早指令,负责看守的人在小殿内布置了八个火盆,将面积不大的地方烘得暖暖的。
“安排得不错,只要不冷着这些人就行。”
听不懂老喇嘛在说什么,黄冲拿起火钳拨弄了两下炭火,抬脚打算走人。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若无生灭,是如来清静禅。”这一句倒听了个半懂。才迈动的脚步,停在了门槛边。
“晓得还挺多,不愧是个老喇嘛头子。”说完,他还是迈了出去。
“万事皆有因果,你来这里难道也是自愿?”
“同里头那位王爷讲,某可是给足了诚意。”走了便走了,带着韩王来就是为了由他进行谈判,省得自己耐不住性子中途拔刀杀人,那样很不好。这份自知之明很难得,起源于肃王和庆王趴在他耳朵边囔了不下十遍。
“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直心真实,菩提道场。”
人已出门,里头的念佛声还是死活不依地追出来,全只当他是因方才被自己镇住了,想要找回场子。嘿嘿笑的黄冲得意地跨上鞍,任由桩子一帮样子货在前开道,朝着城中王宫慢慢而去。
自永乐年间开始,明所设乌思藏都指挥使司全用番人,到后期逐渐形如虚设,至万历年间不得已彻底撤销。
但在崇祯三年有一个僧人还代表乌斯藏进行了朝贡,这位叫三旦多只的喇嘛曾经在皇极殿向朱由检行过三拜九叩之礼,当年号称手中掌有指挥使的银印,如今就坐在韩王的对面。
“叩见大明韩王殿下。”趴在蒲团上行叩拜之礼,看来这位喇嘛礼仪娴熟,当年混饭吃的本事没丢。
“请起。”矮矬子朱亶塉还了个居士礼,让身后那四位眉毛齐齐颤动。
“作为大明藩王,寡人无权参与国事,但作为乐安侯的专项代理人,寡人可以就对你们处置与否做最终的决策。”仰起头,看着小殿的横梁,朱亶塉鼻孔朝天,“哼,不要以为寡人好说话,你们竟然敢组织军队与府军交战,此为谋逆大罪。光凭这一点,就足够灭你们几个的九族。”
前恭后倨,矮胖子可不白给。为了彰显大明国威,也为自己能顺利完成任务,下足了功夫。
“敢问殿下,乐安侯大呢?还是殿下您大?”人家索南饶丹也不白给,一句话就杵到韩王的软腰子上。
“寡人代理乐安侯属地事务,不需因谁大谁小而定。再同诸位强调一遍,你等犯下谋逆重罪,寡人与肃王、庆王三人本着慈悲为怀才苦劝他给你们一个机会,若知再执迷不悟,哼哼…。”
“请殿下恕罪,他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们这边喜欢把话讲清楚,比如方才您所说的,给一个机会是何意?”
还不用罗桑曲结出马,光一个方才赶来的三旦多只就叫矮胖子有些招架不住,这下朱亶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来之前,由于是庆王推荐,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等到肃王不同意,同庆王吵了起来,他才誓言旦旦地说定会不负所望。谁晓得这些西番喇嘛这等难缠,还没开始呢,就他娘的想盖自己一头。
“机会就在你们自己,将功赎罪这句你懂吗?”语气冷冰冰的韩王道,“如果你们有这种本钱的话,再开口。”
架子端起就不得再放下,想叫老子落在下风水,哼,这帮化外番人。没将话讲完的朱亶塉抱起了双臂,也不再理会啥居士不居士的,俯视着脚下的五个人,把脸上的不屑一顾毫无遮掩地表现出来。
但,面对五张紧闭的嘴巴,入定般的神情。他只好冲着五颗光灿灿的秃脑壳再次开口。
“我大明民间有句俗语,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明白也好,装糊涂也罢,这是寡人给的最后一次机会,等到乐安侯再次进来,相信就该是为你们举行天葬的时刻。”
撂下句狠的,韩王朱亶塉退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坐下并翘起了二郎腿。
果如肃王所讲,谈判如下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幸好早先备了上中下三策,如若还是不行,便只有杀一儆百。
“说呀,怎么不说了?”
“老衲愿同黄冲亲谈,不管结局如何,旦行天葬之礼无妨。”罗桑曲结终于对他开了口。
“哟,原来你这老喇嘛也还是愿意同寡人讲两句的。”探手从舍人手中取了茶,眼色也适时递了过去。他可不会傻到一条光棍前来,能用得上的长史、文吏全都带齐。壮声势需要,帮腔唱唱红白脸也是可以滴。
“几位上师,我家王爷本出于好心,就因受过居士戒,所以才恳求乐安侯网开一面。”
长史踏步上前,先流畅地给自家主子行过礼,然后朝着五枚秃瓢喷开了唾沫:“侯爷方才临行之时讲得明白,要想谈只有同我家王爷谈。侯爷也是个言出必践的,他手里的刀子比话要快。”
“喇嘛钦。”
“喇嘛千诺。”
一共得了两句,后一句是洛桑嘉措讲的。韩王朱亶塉一下来了兴趣,既然老家伙都死硬死硬的,何不同年轻一些的交流一番,先摸摸对方的底牌再说。
“嗯~哼。”手指一点头皮嫩青些的光脑壳,“你来先讲。”
…,…。
藏巴第悉没料到乐安侯会光临被烧得黑漆巴乌的王宫。一时张口结舌兼带着面红耳赤,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样见礼。幸好该死的管家还晓得给他手里递上一条五彩的哈达。
“扎西德勒。”当他躬起老腰向骑在高头大马一身金灿灿盔甲的为首之人见礼时,躲在楼上窗口的梅朵差点要跳下来。
“尊敬的藏巴汗,您的女婿在后面。”桩子把马拨在一旁,直起腰身的噶玛丹均才望见远处一位更加威猛的家伙,那人撑开了一身传说中的衮龙服,一脸的阳光。
“扎西德勒,阿巴。”
“扎西德勒。”脸上发烧的噶玛丹均等黄冲下马,连忙将手中哈达搭在对方脖子上。
家教是一个人形成性格特征的要重因素,比如梅朵,淘气而任性是由于溺爱。而噶玛丹均本身也有诸多的缺陷,比如他懂听汉语,讲得不够流利。但对汉字却一个不识,父女两对待学习都是是一样的,敷衍潦草。
“如索得波饮拜(你好吗)?”
“好,好呀。里面请。”百多个奴仆匍匐在地上,对于这种可媲美上天日月的人物,他们不敢私自张望,连身为贵族的管家也不行,所以只有他们家主子自行在唱独角戏。
“这些长角号太吵了,我们要接受教训。”黄冲笑眯眯地说,同时点向两边未匍匐在地,带着鸡冠帽的两排人。
“该死的管家,还不快点。”
管家勾着头拱到号角前才敢直起身来,然后从袍子里抽出了人骨皮鞭。
再然后,号角停了,鸡冠帽们也匍匐在地,有些不小心滚落在地,当头狠狠地着了几下鞭子。乐安侯后脑没有长眼睛,他已经走入了王宫新装的大门,步入宫殿后见到他的长瓜(妻子)带领着一堆地姐米(侄女)趴在地毯上迎接他。
“我希望阿巴能带个好头,不要让喇嘛们侵袭到世俗的权力体系中来。”
“经历了这一次的惨痛教训,我会接受教训的。”跟在他身后的噶玛丹均,在大致猜想对方来看自己的目的。
“当寺院里拥有成千上百的僧兵时,作为一地之首长而听之任之就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没有椅子,乐安侯很正规地坐下来,“我无意要干涉你的做法,但也绝对不再容许出现这样错误。”
“可是我现在没有实力。像您手下府军一样的人,只要几百个,我一定会做得很好。”
见到黄冲闭上嘴巴,暂时没有回答,噶玛丹均乘机端起了青稞酒,蘸着向外弹了三下。
“不光是你讲的军队实力,据我了解,寺庙控制着本地区的文化、教育、医药、历算、文学等等等等。如果这种情况继续,即使拥有了实力,还是对付不了他们。”
“既然您了解到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改变奴隶们的现状呢?”
“什么现状?”
黄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不光低估了禁奴令对统治区域的影响,更小看了贵族阶层对此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