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朱由检再次召见了黄冲。
当见礼时,皇帝似乎在若有所思地,又似乎在端详手中的精美瓷具。
“今日独你我君臣二人,爱卿可有话要先讲?”
“无。”
“那朕来讲,讲讲以往不敢往外讲的一些话。”
朱由检是站着的,手里捧着的是一件天青色宣窑暗龙杯
“朕弱冠登基经验,于外间世俗事不甚识,有时候还爱听恭维的话。亦知常有人议论,讲朕猜忌之心奇重,对谁都不放心。”
少有的,上来便是一大篇自我检讨,大概想打感情牌,黄冲心想。
“爱卿以为朕是这样的人吗?”
“陛下不是。”
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继续举高手中的物件,欣赏着瓷器的精美,朱由检一副轻松随和的样子。
他知道眼前的人,远远多过对方对他的了解。不光有曹化淳、王承恩两人的禀报,还有皇嫂教与他一招致胜的法门。轻松写意并不是一味装出来的,而是确实知道对方的软肋在何处。
面对一场必胜的交锋,惬意的神情是内心极大的满足感预选显形于外的呈现。
“昨日天气甚好,朕也忙里偷闲片刻,写了副中堂。你且也过来看看。”
扮木偶脸非是黄冲的长项。拱手近前,观见案上平铺的两个硕大墨字,他有些汗颜,字写得很有神韵,跟自己的字相比,大有类似麝香与牛屎的区别。
“九思。陛下可是要臣回去要好好再想想?”
“风传爱卿喜用炭条记事,倒也是桩快捷方便的不错主意。”
不晓得他要扯那般,黄冲默默盯着眼前的字独自思量。九思,应是文人斟酌用事的方式,自己乃一介武将,讲究的就是快捷便利,处事只须狠辣果决。如今却要自己九思,何意?
“卿擅制马车,萝卜雷这等利器也属创举,最近可有旁的器物制出?”
“呃~,臣观瞻御宝竟走了神,实是不敬。哦,有件小木转扇,却是夏天用的,改日便呈与陛下。”
“无妨。此二字本就是要赐予你的,等下可携带回府,细细看。”
朱由检丝毫不介意,见他已入壳中,随口又道:“去年你那处贡来的西瓜不及前年的,可见爱卿离了镇虏营,底下那些做事的人也没了谨慎。”
“西瓜乃是王家麟安排人栽种,臣确未多问。”
“王家麟,便是因疏于值守,属下人私卖马匹数千也不知晓的那个?”
“正是。”
“若你回营,便重新一并启用了吧,省得后宫几处传来抱怨。”
“遵旨。”
被绕进去了!黄冲感觉皇帝今天不同以往,浓浓的感情牌一张接着一张,自己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若是臣下想明白了,便携他去。”
“好了。不说你回营的事,先跟朕说说你与皇嫂一家为何反目?”
“无有反目。臣不久前还拜见过张娘娘的,陛下您也知道。”这话题难聊,黄冲有些张口结舌,“之前不过因营中杂务及人事选配上,稍稍有了些抵触,太康伯便籍此将父子的情谊斩了。臣…无状。”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太康伯插手非辖下军务乃是他在越职,卿无错。”
“不…不是,太康伯错在不该拿军马来作驿马,边境四处正在缺马之际,他…。”
“这是他的错,与爱卿无关。”
回营的条件就是释放张国纪一家,现在绕来绕去,反而像在说太康伯对不住黄冲一样。谈话间,猛然觉出了些不对劲,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呢?
“太康伯亦无大错,全是灵济宫的何真人贪财,蛊惑他人做下些非法的勾当。”
这一点须咬得死死的。英国公、成国公两家是断不可推罪过去的,否则分分秒秒事情只会更糟。何仙姑恰是个可以顶罪的最佳人选,况且如不是她起头,听山西那边人忽悠,那有后来许多事。
“唉,好人难做呀!就像朕赐婚何尚书家,谁又能料张家偏遭失火。”
黄冲彻底懵了。到底这话是在讲赐婚后,结果何岚娟意外身死他感到惋惜,还是在讲自己硬要冤枉昔日曾替自己与何岚娟牵红线的何仙姑的意思?
还有,当时火灾现场是玉珠的闺楼,而玉珠又因张家牵连,传言是畏罪而悬梁自杀的。
正胡思乱想,朱由检已坐回龙椅,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说:“好在爱卿也不算个福薄的,英国公家的侄女倒也般配得上。”
什么意思?黄冲的脑袋瓜子严重不够用,难道说英国公才是主谋?不可能吧。
“太康伯的福气也不算太差。”朱由检特意伸直双腿,依然一副轻松随意,“还有你这个曾经的干儿子能替他说说情。可见,你说人有因果是对的。”
轰。脑壳炸了,黄冲终于想起,这是当日自己在慈庆宫跟张宝珠讲过的话。
他和张宝珠究竟有没有男女私情,现在谁也讲不清楚。睡过一觉倒是铁一般的事实。王肃悌由此而被宝珠幽禁,自己却又怨不得她。但风声泄露并闹到传言宝珠被夺玺绶,不是因被人彻底侦知,而是一种猜测。
可怖的是,自己在慈庆宫讲的话,不几日便传到皇帝的耳里,意味着什么?
“不为别的,今日单单感于你孝顺,朕打算赦免了张国纪。”
“谢我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激动不已的黄冲跪下就邦邦乱磕一气,目的达成,这个结果来得如此艰辛啊!
“今天就聊到这,你去吧。”端正坐直的朱由检收回了脚,拾起案上的奏本,轻描淡写地加了句,“皇嫂在府上的外宅院,卿有空替朕修缮一下。”
“臣定不负君恩,回家便收拾行装立刻赴蓟镇。…臣出钱,修得好好的,准要彰显出皇家的威仪来。”
口不择言地连连承诺下,双手接住从御案上飘落的‘九思’字幅,黄冲欢天喜地地,撇着脚倒退出了暖阁。
“不催,不催。一切都由师兄定夺,反正也是您徒弟。等冬至大婚,某再操心不迟。”
“嗐~,若是再寻不着人家,只怕将来…。”
说到这,渺目只能摇头,叹息,然后再摇头。
“蔡指挥使,也就是以前院子里的那个马夫,师兄以为如何?”
“哦?改日贫道细细探查一番,若是相宜,岁末便也一并办了。”
“呵呵,果是双喜临门。”
“此事先莫声张,你那弟子的性子拧,又受你一贯的歪理熏陶,待两厢都周全,再行定仪。”
“明白明白,师兄所言极是。”
由来,高兴起来,或者郁闷起来,黄冲在师侄三个,尤其弟子冬至面前总不忌讳地乱说一通。提倡婚姻自由以及对万恶封建制度的控诉是难免的,尤其是听到要他娶何拐子的女儿之后。
护天营中许多官校与旁处的大为不一样,甚至于连京营中也仅有部分勋臣外戚才会如此。
比如王家麟原有品阶不够,任营指挥使后却不擢拔。王晚亭一路走正经的勋阶官,不领散职。
还有朱骥也是特例,身为护天营文臣协理,走得却是正经武将勋阶正副品的累升。起步虽低升得倒快,随着主将黄冲是一路水涨船高。
所有人中,最厉害的当数张娘娘的狗腿子(曹化淳私下语),一岁达至三迁。
从一个不入流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放出来才不过一年多点,已混成了从三品的轻车都尉,吏部和兵部官员领皇命还在为他议封,这可不是要逆天的节奏嘛。
如果按照黄冲所谓科学理论,阉人不阴不阳的,生理上的改变,绝对会影响到心理。即,伴有失衡的心里疾病。
这种影响到了曹化淳这里,就变成了特别爱吃味儿。如女人一般,他先吃高起潜的味,再吃王承恩的味,现在连人家狗腿子也不放过。他在嫉妒,狗腿子如果一直照这般的升迁法,与自己有得一比,而且迟早要超过自己。
“派驻宣镇,兼假宣镇总兵衙署?…。”
朱由检在沉思,护天营再经历一段演练,即半载或八九个月后,是该并入勇士营还是并入京营是该预先备下定案,拖不得了。
“禀陛下,当初兵部诸官及一般大臣,谁也没料到能如此迅速。”
“也是你的意思?”
“回陛下,仆臣无权商议调任去向,亦没有建议的权限,只是想再募集新卒,交由其代训。”
“哎,此议甚好。”
曹化淳其实真正的目标是,想把黄冲搞到京营来任做副手,专门替京营选练兵卒。只要他能尽心尽力,一年新增一万的精锐,该是何等了不得。
“若护天营练成,交由高起潜带往辽锦,伴伴以为如何?”
也不知是何目的,朱由检对曹化淳问起针对护天营一万多军士的去向建议,并且直接点了御马监大太监的名字,毫不给面子。
“禀陛下,辽阳兵历来排外。”
话是王承恩接的,说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辽东局势崩败,拖到此时已是成因复杂。南北兵的不合,辽阳兵的独树一帜,等等,也算是一个大问题。
“对,派不得。”朱由检从善如流否决了这种假设,或者高起潜的隐含请求。
“那兵部的这条意见,你两个怎么看?”
收获师傅嘉奖及感激目光之后,王承恩适时闭上嘴巴,继续扮起尽职的陶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