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剽悍的小娘子
“大熙立国之初,太祖陛下钦定文官治国的国策,并立下誓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
陛下斩杀几十名文官,动摇国本,于国不忠;违背了太祖陛下誓言,于子不孝啊。
如此不忠不孝的行径,若再不予以规劝,长此以往,礼法不存,大熙将无以为继。
此事乃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事,咱们身为读书人,当立身持正,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同窗们,若是舍弃己身,能劝得皇帝回归正途,便是万死也得其所。”
苏虞赶到御街,隔着大老远,就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青色长袍,绣着竹子纹样,满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樊楼主楼门口的大石狮上,涨红了脸,振臂高呼。
旁边一群书生围着他,如同嗑了药般激愤。
“何兄说得对,陛下如此暴虐,随意杀人,与商纣夏桀有何不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有责任进行规劝,不能再沉默了。”
苏虞光看着都觉得玄幻。当众骂皇帝是商纣夏桀,这群书生是真不怕死啊。
然而这又是可以理解的。
大熙不是宋朝,某些方面和宋朝又很相像。经济发达,民风开放,言论甚是自由,没有明清那么压抑。
再加上文人士大夫的地位崇高,书生们说点过格的话,只要打着谏言的名号,皇帝一般都不会追究。还得摆出一副我很听劝,我能纳言的姿态。
所以即便皇帝刚杀了几十个人,破了皇帝不杀言官、士大夫的传统,这群人也没怎么害怕,实在是大胆惯了。
但苏虞怕。
她是习惯性胆小。
可能是死过一遭,再次得来的生命她很珍惜,珍惜过了头以至于她只要察觉到一点危险的痕迹就想逃跑。
如果不是怕苏明言那家伙也混在这里搞事情,她一定窝在家里,研究她的避暑佳肴,绝不轻易出门一步。
苏虞不知道,被骂的当事人,正好就在樊楼主楼二楼的包厢里听着。
皇帝有个习惯,高兴不高兴,都爱出宫找个酒楼喝茶。
酒楼热闹,各种消遣都有,鱼龙混杂,更能让他听到一些高坐庙台所听不到的声音。
比如现在。
不过此时皇帝的心情确实不太美妙。
这群书生只看到他杀人,却不曾看到他为什么杀人。
他们为死去的那几十个文官可惜,却不曾想过在他们贪污受贿背后,有多少百姓无辜枉死。又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子民沦落为孤寡。
门口的书生越骂越起劲,仿佛如此便能体现自己忠君爱国、不畏强权的高尚品质。
苏虞踮着脚在这群人里找苏明言。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找到他,还是找不到他。
找了好一会儿,没见到人,苏虞稍稍松了口气。
正想着离开,就听到有人问:“可是就连御史大夫死谏都未能改变皇帝的想法,我们这些连功名都未曾录取的小小书生又能有何办法?我们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话音里透着沮丧。
另一人早有计策:“一人言渺,众人声长。咱们一个人或许不能让陛下正塑己身,但若有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一万个书生联名上书呢?”
“万民书?”
“对,就是万民书。若有万民书,陛下自当了解我等的决心和意志,虽万死而不悔也。”
苏虞闻言,浑身汗毛直立。
这万民书,你要是夸皇帝,歌功颂德的,那确实让人开心。
可你这是骂人啊,这万民书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看,大家都认为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该改,该端正态度的是你!
让皇帝端正态度,皇帝能开心?
怕不是得气炸了吧!
不行,我得赶紧走,不能被牵连进去。虽说她不是书生,但谁知道皇帝愤怒之下还会不会辨别你是不是书生。万一一股脑儿把她也抓走了呢?
刚要转身,脚还没迈出去,就听得一个非常熟悉的公鸭嗓在喊:“还有我,还有我,何兄,我的名字还没写上呢!”
苏虞一回头,就见苏明言那小子上蹿下跳地要在万民书上签字。
苏虞眉心狠狠跳了两下,这臭小子,不在书院好好读书,跑到这儿来闹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签什么万民书?
签下名字,回头追究起来,这就是妥妥的证据,跑都跑不掉!
眼看苏明言拿上笔就要签下名字,苏虞顾不上其他,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苏六郎。”
声音之大,气震山河。
二楼包厢里,皇帝端茶的手一抖,杯中清茶尽数泼到了袍裤……中央。
身后伺候的大伴冯进忠吓了一跳,忙要给皇帝清理。夭寿哦,幸好这茶水不烫,不然烫坏了龙根,他好好的脑袋怕要不保。
皇帝摆摆手,拦住了他。目光朝着楼下看去,他想看看这到底是哪家小娘子,嗓门能如此之……剽悍粗犷。
苏明言闻言也是一惊,手一抖,笔尖墨水掉下去,正好落在他刚写的那个苏字上。
坏了,这声音怎么那么像他大姐。
苏明言回过头,只见他阿姐,苏家唯一的娇娇儿,怒气冲冲,虎视眈眈地冲了过来。
“苏六郎,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吗?你怎么在这里,逃学了?”
苏明言耳朵都开始疼了,下意识扬起讨好的笑容,“姐,阿姐,我不是偷偷出来玩的,我在做大事呢!”
苏虞:“……”还做大事,老娘巴不得你是逃学出来玩的。
她面无表情,气势汹汹,一群书生都被她的气势震撼到,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她走到了苏明言面前。
苏虞在苏明言面前站定,举起了手。
“……”
苏明言神色微变,压低了声音讨饶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就给弟弟一点面子吧,这可是在外头,我有这么多同窗还有学长在看着呢。”
“你放心,等回到家里你再怎么惩罚,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皱了我就不是男子汉!”
苏虞一巴掌对准他的肩膀狠狠拍了过去,直把人拍了个踉跄,余光瞥了一眼万民书,确定上头没有苏明言的名字才暗暗松口气。
面上却不显露,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算了,就饶你这一次。现在跟我回家。”
苏明言暗暗松口气,还好还好,母大虫,啊呸,阿姐今天还算是体贴。
但苏明言不想走……他还要和何学长他们一起去找其他书生签字写万民书呢。
这是苏明言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苏明言只要一想起来都觉得浑身战栗,兴奋的。
然而,一对上大姐沉下来的脸,苏明言的脸色耷拉下来。
罢了罢了,万民书要一万个人的签字,何学长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大不了待会儿他再偷偷溜出来帮忙。
苏明言回过头向学长何嘉告罪。
“何学长,我有事要先离开,你放心我很快会再回来的。”
我还会再回来的。
你以为你是灰太狼啊!
苏虞瘪瘪嘴,暗暗冷哼一声,心道:我还能让你再偷溜出来,我就跟你姓。
何嘉并不指望苏明言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能做得了什么,摆摆手就让他离开了。
姐弟俩一路沉默着到了家。
进了书房,方虞让阿鹿守着门,然后才开口询问:“苏明言,苏六郎,你这么长时间天天逃课,就是为了和那群书生弄这什么鬼万民书?”
“什么鬼万民书?”苏明言听出大姐嘴里的不认同,忍不住道:“阿姐,我们现在做的可是功过千秋的大事。”
“扑哧。”苏虞都差点被他逗笑了,“苏六郎,你别学了个词语就到处乱用,功过千秋,你知道什么是功过千秋吗?写万民书?”
苏明言瞪大了眼睛:“这如何不算大事?万人联名上书唉,多气派。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人看到都会夸赞我的英勇与无畏。”
苏虞非常无奈,这就是个二傻子。
“你确定这是万古流芳,而不是遗臭万年?”方虞看向苏明言,目光微沉,“苏明言,你写这万民书就只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一笔?”
苏明言摇头:“当然不是了。”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
苏明言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劝诫皇帝陛下不可滥杀无辜。”
“劝诫陛下不可滥杀无辜?”苏虞冷笑一声,“那你知道陛下杀的都有谁?”
“我当然知道了,陛下杀的人有户部尚书闫继忠、户部侍郎吴明显、户部郎中魏远真,还有豫州郡的官员们。”
苏虞反问:“他们不该杀吗?”
苏明言:“当然不该了,礼记有言:刑不上士大夫。开国太祖陛下也曾立下誓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陛下本应优待文官,却对他们大开杀戒……”
苏虞并不反驳,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诛杀他们吗?”
其实最开始太祖定下不杀言官士大夫的誓言,只是为了广开言路,限制王权的肆意滥用。然而随着王朝的发展,皇权衰落,士大夫群体的壮大,不杀文官逐渐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以至于到了如今,就连皇帝诛杀几个贪官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苏明言沉默一瞬,才道:“他们贪污受贿。但圣人也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贪污钱粮,陛下可以要求他们把贪墨的钱财都吐出来,为何要把他们都杀掉?”
苏明言说着说着,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却在苏虞沉静的眸光里渐渐低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心虚。
苏虞点了点头:“阿言你说得没错,水至清则无鱼,为官者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两袖清风。但是阿言,人得有底线,为人没有底线与禽兽何异?”
“你可知那些人贪污的是什么钱?黄河决堤,数百万人遭难,朝廷派下去的赈灾银粮就是那些人的救命稻草,可他们却连这种东西都敢贪污。他们贪的是钱和粮吗?不是,他们贪的是数百万人的生命。”
苏明言心底一震,许久,他喃喃道:“可他们是文官……”
苏虞:“文官,文官就不能杀吗?文官的命是命,黄河沿岸那些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苏虞在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长大,即便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有些东西依然深埋在她心底,未曾改变。
她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想完全失去自己。阶级或许有三六九等,但人命没有。
苏虞问苏明言:“你还觉得陛下不该杀他们?”
苏明言垂下头不说话了。
苏虞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沉声道:“阿言,陛下胸有丘壑,所做定有他的道理。
你要知道,陛下宁愿担着违背祖宗家法的恶名,顶着所有文官群体乃至整个文人阶层的反对怒下杀手,一定有他的考量。
如果这股贪腐之风不加以遏制,这些贪官污吏只会越来越没有底线。他们现在敢贪赈灾钱粮,将来就敢在军需物资、士兵粮饷上动手脚。
到那时若是北边游牧民族再次来犯,整个大熙朝会怎么样?让士兵光着身子、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先帝生活奢靡,朝廷贪腐成风,国库空虚,那时北边来犯,士兵拿着生了锈的铁戟去打仗,结果可想而知。若不是当今陛下力挽狂澜,或许大熙也要经历一次靖康之耻。
苏明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垂下了头。
好久,他才道:“阿姐,陛下是对的。我现在就去和何兄说,那些人该杀,让他们不要弄这个万民书了。”
苏虞摇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阿言,他们不会听你的。”
对上苏明言疑惑的眼神,苏虞只好细细解释道:“六郎,你以为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堂上那些人老成精的大官们,那些年岁比你大的书生们不清楚吗?
“他们知道,那他们依然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这代表了整个文官群体的利益。
他们抗争不是为了那几个死去的户部官员,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和陛下博弈,他们想要保住士大夫崇高的地位,所以才要斗争。
万民书就是他们的手段,他们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胁迫陛下,逼迫陛下承认是自己错了。”
苏明言若有所思,“那阿姐,我们能做什么?”
苏虞摇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阿言,别忘了父亲同样是科举取士的文官。我们,同样身处在这个利益集团里。”
苏明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苏虞见不得这么个小少年做出一副忧愁的模样,她抬手敲了敲他的眉心,故作欢快道:“好了,这种事情不是你这么个小屁孩该考虑的事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不过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就在家里自习吧。”
姐弟俩聊完天,各自分开。
三人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谈完话不久后,一个人影从书房外面的大树上跳了下来,不出几息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那人影离开苏家后,直奔御街的樊楼。
他进酒楼,上到二楼,走进了某一个包厢。没一会儿,她与苏明言的对话,便一字不漏地听进了主位之人的耳里。
皇帝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泱泱大熙,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居然是一个小娘子。
聪慧冷静,还有极强政治敏锐性。短短时日就发现了这万民书下隐藏的危机。
皇帝毕竟是皇帝,再大度,也容忍不了有人这么蹬鼻子上脸。不给点教训,还当他这皇帝白做的呢。
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帝王,怎么可能是个柔懦的性子呢?
另一边,苏明言回到前院书房,拿出纸笔准备练字。刚写了没几个字,还是忍不住溜出了书房。他要去找何学长说清楚,陛下所作所为皆为大熙社稷,是为百姓。
就算要写这万民书,也应当是夸赞,而非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