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塞涅河畔的一栋公寓是他们本次的目的地。这栋公寓楼的年龄并不大,灰白色的砖墙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神父将两把提前准备好的钥匙各自交到了二人的手中。
“这栋楼原本是作为酒店而修建的,但后来所有者因经营不善破产,便将整栋公寓楼变卖抵债。本地的一位富商将其购下之后,又转手捐赠给了教会,用于接待一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平日这里并无人居住,两位可以随意使用。下午我会安排司机来这里接您,继续讨论咱们的下一步行动。”
再次礼貌地冲着阿尔芒行了一个礼之后,神父转身坐上车离开了,将阿尔芒与弗朗索瓦丝两人单独留在了这里。这时候阿尔芒感觉到弗朗索瓦丝正在悄悄地盯着自己,但是当他转过脸去的时候,她又立刻挪开了视线。
于是他没再说些什么,转过身走进了公寓楼的大门。按照钥匙上的门牌号,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房间,201号。和上次的那间如同监狱一般的屋子不同,这次的房间装修得相当不错,崭新的墙纸包裹着墙面,干净松软的沙发前方,白色的桌布铺在桌面之上。朱红色的的花缎窗帘之外,一眼能望到清澈流淌的河水。
诚然住在这样的房间里要比先前那个不透气的监狱要舒服得多。不过阿尔芒无暇享受这舒适的住宿环境,作为落脚点来说,这样精致的住处和破败的监狱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略作修整后,他披上外套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回到走廊,敲响了隔壁房间,202号的房门。弗朗索瓦丝被安排在了这里。
几秒钟后,门后传来解开保险的声音。大门先是被拉开了一条缝,弗朗索瓦丝的眼睛从门缝中出现。那双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方便让我进来吗?”
她没有回答,脸上的神情也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机械地拉开了门,露出了足以让阿尔芒通过的空隙。
他侧过身子走了进去,屋内的陈设和他自己的那间屋子基本没有太大的区别。阿尔芒先一步坐在了沙发上,并挥手示意弗朗索瓦丝关上门。
弗朗索瓦丝照做了。她关上门后,回到沙发边,默默地坐到了远离阿尔芒的另一侧。
“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乍一听上去有些不明不白,弗朗索瓦丝眨了眨眼睛,望着阿尔芒,仿佛完全没能理解到他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打算欺骗你的意图。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并且有那个必要把我知道的,与你有关的事告诉你。那些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在知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就由你自己来做决定了。仔细考虑一下这或许有些不负责任...再加上之前我确实亏欠你不少。所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尽管提出来。”
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有些困扰。她的神情不断变化着,有时候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沉思。偶尔又会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在长达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柳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而当她终于整理好思路开口的时候,一时间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嗓音,发出了如同猫一样尖利的声音。
“我想了很久。就算你跟我说了这些事情,我也完全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她清了清嗓子,才沮丧地继续说道,“我是弗朗索瓦丝,曾经是一个驱魔人。我的外公是正义部的前任部长德尚,我还有一个姐姐,同样是驱魔人。而我这个姐姐是被您杀死的。我为了复仇,才被这个具名恶魔给附身,并借用它的力量向您寻仇。最后又因为某种事情——您还没有和我说过的事情——而失了忆,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吗?”
“关于你失忆的原因,我也可以向你仔细说明,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不必了。”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认为您说的那些事,都与我毫无关联。因为我对它们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我要怎么才能证明这些事是真实的,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呢?我要怎么证明,我就是您和那位老先生口中的弗朗索瓦丝,而不是其他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根本不需要证明...”
“您承认过,是您亲手杀死了我的姐姐。而我应该深爱着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所以才会如此憎恨您,并不惜与魔鬼签订契约来杀死您。可现在我根本就想不起来那位姐姐的脸,在看到您的时候,也感受不到任何憎恨。”说到这里,她侧过身子,手掌支撑在沙发上,面朝着阿尔芒的方向。
“那么您认为,我有必要接过弗朗索瓦丝的担子,将那场复仇继续下去吗?就是说,继续尝试着将您杀死?”
“那种事恐怕做不到。”
“那么,您认为让我变回弗朗索瓦丝,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尔芒沉默着,盯着她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您还真是坏心眼呢,我完全无法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与那位弗朗索瓦丝相关的存在。那位自称是我外公的老先生,他应该确实是我的外公。因为,他和我说起有关于我的事时,从未提到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只是牵着我的手告诉我,他曾经带着我在文森森林捉蝴蝶,也曾和我一起光脚淌过佛兰德斯的小溪。他甚至没有提到过我还有一个姐姐。而您呢?也许您所告诉我的这一切都是事实,但您试图让我想起这些东西,试图让我重新成为那个弗朗索瓦丝,是因为比起现在的我,您更想要看到一个为怨恨和憎恶所困的地狱恶鬼吗?”
她的话有如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阿尔芒的脑门上,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也许弗朗索瓦丝已经死了。而我,不过是另一个从地狱里苏生的亡魂而已。”
“对不起...”
背上早已经爬满了冷汗,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您为什么要道歉呢?”
“斯托拉斯...是完全服从于我的命令行事的。我本来可以让它一直潜伏在你的身体里,直到你寿终正寝为止都不暴露,这样或许是更好的选择...那时我太冲动了,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你本来可以远离这一切,享受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是我亲手把你给卷了进来,让你和我一样,永世不得安宁...”
现在,形势发生了逆转。弗朗索瓦丝已经基本镇定了下来,阿尔芒却重新坠入了由负罪感所形成的针刺地狱之中。为什么会这样?他曾经伤害过她一次,在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之后,他就下定了决心,要竭尽自己的全力来进行赎罪。在她失忆之后,他本有着机会让她彻底从这场悲剧之中解脱,结果只是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便将她再次带入了这个深渊。
说到底,他根本就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过。他所做的一切算不上是赎罪,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为了将负罪感的绞索从自己的脖子上挪开。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家伙。除了自己以外,他不爱任何人;除了自己的事以外,他什么都不考虑。哪怕是在考虑凡妮莎的事的时候,他也完全是从自己的视角来看待问题的。保护凡妮莎和其他家人不受伤害,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满足,让这种满足感为自己的行动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这也难怪那天妹妹会对自己发那么大的火。
“你这该死的伪善者...”
他骂的是他自己。在知晓安德莉亚已经离开的时候,他曾为她哭泣过。但很快她就变成了他记忆中一点平平无奇,又微不足道的回忆。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便已经记不得那位曾亲如家人的女性的脸了,也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过去与她共事的那些日常。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更不要提为她扫墓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说凡妮莎或者埃莉诺出了什么事,永远地离开了自己。那么他会为她们哀悼多长时间?一天?还是一个小时?在那之后呢?他会继续活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过这两个妹妹一样。
胃中的酸液一阵翻滚。弗朗索瓦丝正在一旁看着自己,那视线仿佛针扎一般,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想要从沙发上站起来,逃出这个房间,一只温润的手掌却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您看起来不太舒服?”
那只手掌相当温暖,但阿尔芒却如同是触碰到了一块滚烫的火炭,飞快地将那只手拍到了一边。他惊恐地抬起脑袋,与同样有些紧张的弗朗索瓦丝对上了视线。
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炽热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像是要把他的胸腔震碎。阿尔芒只觉得自己的面上一阵发烫,他不敢看她的脸,向着侧面挪动了一下身体,再度和她拉开了距离。
“其实您没有必要太过于自责。”
阿尔芒望着窗外的天空,苦笑了一声:“这是我应得的。我是个愚蠢的家伙,蠢到犯下了这么多错误却仍然不自知,仍然为自己所谓的赎罪沾沾自喜。现在回头看起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自大而又愚蠢的混蛋而已。”
“这样妄自菲薄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不管怎样,您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我能感受得到。”
“良心?”他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例如有人在他的耳边称赞说阿尔比恩的美食天下第一,咯咯地笑了起来。
“但凡我还有一丁点儿良心,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错了。”弗朗索瓦丝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要是您没有良心的话,就不会像这样痛苦了。这痛苦是一种惩罚,由良心所带来的惩罚。”
沉默再度降临到了整个房间之中。阿尔芒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中,不时有几只飞鸟掠过。几分钟后,他转过头,看到弗朗索瓦丝依然直直地盯着自己。
他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了。
现在还没有到与神父约定好的时间,拜访者会是谁?
弗朗索瓦丝明显有些惊慌,现在的她还不太能接受与过多陌生人的交流。另一方面,阿尔芒也恰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从她的身边顺理成章地逃离。于是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了房门。
打开房门后,门外站着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影。
“哟!”菲奥雷冲着他招了招手,又探出脑袋,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弗朗索瓦丝。
“金屋藏娇啊!”
“有何贵干?”阿尔芒面无表情地问道。
“只是来打个招呼,顺便,来找那位小姐要回我的东西。”
菲奥雷今天穿着一身灰色的便装,脸色仍有些苍白,却比前些日子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要有活力了许多。站在他面前时,阿尔芒果不其然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香烟味道。
“什么东西?”
“让她找找自己的兜里有没有来源不明的物品?”
弗朗索瓦丝已经听到了他的话,便将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枚金色的小巧的圣钉。
“劳驾把那东西还给我,没了这东西,我可交不了差。”
阿尔芒并没有为难菲奥雷,他从弗朗索瓦丝的手中接过了圣钉,并物归原主。
“我马上要回去了。”
“回哪里?”
“回老家呗,还能是哪里?”他轻笑了两声,“以赛亚那家伙替我背了黑锅,也要准备回伊柯丽斯去忏悔了。咱们俩一走,你小子就彻底自由了!”
“别把我当白痴。你觉得我会相信教会能够对我们彻底放手吗?”
“现在可不是和异端打仗的时代。伊柯丽斯的那帮老古董可要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开明。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阿尔芒的肩膀,并向前一步,靠在他的耳边轻声用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低声补充道:“前提是你能够永远像这样安分下去。”
阿尔芒并没有看见,他说话的时候,双眼死死地盯着坐在房间里六神无主的弗朗索瓦丝。
“这世上不乏邪恶的大主教,但绝不会有仁慈的魔鬼。不管菲尼克斯是怎么哄骗你的,你最好留个心眼。”
阿尔芒对这番警告毫无波动:“他现在听着呢。”
菲奥雷向后退了一步。
“我估摸着也是。如果你想证明我的话是错的,那么就出来和我当面聊聊如何?”
阿尔芒只是沉默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感。
“看起来他不愿意。”
“我认为他大概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干这种蠢事。”
见阿尔芒如此固执,即便是继续劝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菲奥雷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从这之后,在你身上发生什么样的事,多半都和我再没有多少关系了。嘛,希望咱们日后还能有缘再见面吧。”
他冲着阿尔芒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伸出一只手到面前。那手掌宽厚,粗糙,长满了因抓握枪杆和剑柄的硬茧。阿尔芒略微犹豫了一会儿,握住了那只手。
“多保重,小子。”
他用空出来的手再度拍了拍阿尔芒的肩膀,两人无言地相顾了十多秒钟,他才松开手,转过身去离开了。直到他彻底消失在楼梯中,阿尔芒都一直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