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我随时都精力充沛。”
也许是不赞成他的话,神父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您对这方面没有自觉,和今天上午比起来,现在的您要显得轻松了许多,就像是放下了什么担子一样。”
听到神父的话,阿尔芒抬起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个房间里没有镜子,他无法确认自己在外表上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也许是因为我得到了宽恕吧。”
他很快就不再想这件事,把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眼前平铺在桌上的光明城地图上来。地图上有不少用红圈做出的标记,只不过这一次,这些标记不再象征着受害人出现的地点,而是根据教会已有的情报所确定出来的,大东方会可能的据点位置。
“昨天晚上我基本把这些据点给翻了一个遍。但没能找到任何可能与他们有所关联的人。”
神父依旧手握着念珠,目光平稳地扫过平铺在地图上的标记。
“您已经想好了对策吗?如果能够找到他们的藏身处,您打算怎么做?”
阿尔芒沉吟了片刻,随即冷静地回答道:“我还是打算先和他们好好谈谈。”
“关于哪方面?”
“仔细想一想,如果那帮人真的一开始就打算刺杀大主教的话,又何必像之前那样浪费心思来向我们示好呢?甚至在大主教遇刺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们的大师见过面。从我和他们接触的情况来看,他们的领袖还算是比较清醒,不太可能做得出这种前后,并且自相矛盾的事。”
神父捏着自己的下巴,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您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可这种推测无法解释另一个问题。”
阿尔芒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问题。
“沟通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一种行为,沉默会带来误解,而误解往往则会导致更进一步的冲突。”
“果实来自于花朵,这种沉默的背后必定存在着某种特别的理由。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好好思考一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们应当立即切断与教会的一切联系?”
“例如那起案子的确是他们的手笔,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与伊柯丽斯的和约。”神父依旧用无比冷静的语气说道。
“这是一种可能,但概率并不大。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位大师不太可能会否定前一天的自己。我认为这件事有第二种可能:比起沉默,与教会沟通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神父轻微地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虽然没能抓住对方,但我昨天夜里确实和他们的主管见过一面。从他的反应上来看,大东方会内部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例如一场由反对者发起的叛乱?”
“您对大东方会的组织成分有多少了解?”
“很遗憾。”神父摇了摇头,“您知道他们行事有多么隐秘。如今我们手头上所掌握的有关于他们的全部资料,也不过是现在摆在你我面前的这份地图而已。甚至这些地址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核心据点,只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哨所罢了。”
“那么,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猜测。大师应该是大东方会目前的领导人,我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就和穆勒部长一样。那么,如此一个年轻的领袖,是否会遇到与穆勒部长相同的问题?”
“穆勒部长是由德尚先生提拔的继任者。而德尚先生作为战争英雄,至今在政坛中依然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是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经常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庞大压力。如果德尚先生已经去世,那么部长先生的这个位置恐怕不一定能够坐得安稳。”
“也就是说,在大东方会的内部,也有着类似的挑战者。”
“而这一部分存在并不乐于看到大师带着整个大东方会与伊柯丽斯达成和解。”
“所以他们才会至今保持沉默。一方面,刺杀案确实是他们动的手,如果承认这一点,明显会导致这场谈判彻底破裂。”
“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否认刺杀案与自己有关,强行启动谈判进程,便极有可能落下口实,引来反对者的攻击,并导致组织进一步分裂。所以,保持沉默,并且在伊柯丽斯失去耐心之前这点有限的时间内快速处理掉内部的危机,或许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是在几个鸡蛋上跳舞。这位大师是否有着铁血宰相的本领呢?”
阿尔芒盯着地图上的那些据点,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他用左手支撑着胳膊,稍微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我根据目前所观察到的情况做出的一个猜想,并不一定准确。”
“至少这是个合理的思路。”神父说道,“那么,基于这种前提来讨论,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还是和我之前说的一样,先和他们见一面。”
阿尔芒抬起头来,盯着神父的眼睛。
“教会真的没有除了这些据点以外的任何线索?”
神父没有回应阿尔芒的视线,他一手揉捏着念珠,沉默不语地凝望着地图上的某一处位置。
“整个光明城除了你们以外再没有更清楚内情的存在了。如果连你们都对他们束手无策,那么我们不管是要和他们联手,还是要消灭他们,全都无从谈起。”
或者只能等待大师自行将内部问题处理完毕,再重新建立沟通渠道。先不说大师能不能在伊柯丽斯重新宣布大东方会为非法组织之前达成这一切,阿尔芒自己可没有这个耐心等下去,无论如何,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凡妮莎的现状。
长达一分多钟的沉默之后,神父总算是缓缓地开了口。
“实际上,我们确实有一个可能追踪到他们成员的手段。”
“是什么?”
“但这个手段极有可能只能用一次,并且不能保证绝对成功。所以,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绝不愿意轻易使用。”
“您认为现在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吗?”
神父握着念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他眉头紧锁,仿佛在认真思考利弊。
“很抱歉,关于这件事,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吗?”
“我只不过是圣母院的本堂神甫,高蒂尔大主教才是光明城教区真正的话事人。按理来说,这种至关重要的许可应该由他老人家来下达。现在大主教依然未能脱离生命危险,我既然代理了他的职责,就必须得对做出的一切决定负责人。”神父说着,冲阿尔芒微微颔首致歉。
“还望您理解。”
这无疑让阿尔芒非常失望,既然神父不愿意开口,他又不可能强行逼迫对方说出教会的秘密。盯着地图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子之后,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间屋子。
“您打算去哪里?”
“巡逻。”阿尔芒淡淡地回答道,“既然你们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就只能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靠自己的嗅觉去追查这些老鼠的存在了。”
话是这么说,追踪这些大东方会成员和之前追踪恶魔截然不同。在菲尼克斯的嗅觉无法起到帮助的情况下,要找到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大东方会成员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今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手段,比起回据点里睡大觉,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没准能够瞎猫碰到死耗子,让他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呢?
即使是前不久刚刚发生了那样可怕的灾害,如今的光明城依旧洋溢着这世上的任何大都市都无法比拟的繁荣气息。玛德莲大道上因交战而造成的损伤已经基本修复,街道两侧的古典式建筑物在日光之下依旧展现出了十足的庄严,而街道上仍然不乏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正被沿街商铺橱窗中的各色商品吸引着目光。走在这街上的时候,阿尔芒不仅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天夜里的那些战斗也许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然而,站在歌剧院广场前,他还是看到了被重重护栏所封锁起来的剧院大门。和阿蒙的战斗在剧场内部造成了不小的破坏,至少在几个月以内,歌剧院都将无法再对外开放。而这大概也是除了那些无法挽回的死者以外,阿蒙在这座城市中所留下的唯一痕迹。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离开大路,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一家清静,但并不显得凋敝的咖啡馆就藏在这个街角。前一天夜里他曾经来到这里调查过,但那时天色已晚,咖啡馆已经关门,他没能在这里取得任何收获。
店铺的落地玻璃窗是正对着外面的街道的,阿尔芒还没有踏入其中,便已经大概看清楚了其中的景象。就和城里所有的咖啡馆一样,这座店铺的装潢古朴而典雅,虽不算多么精致,却仍然有着艺术品一般的高雅气息。暗黄色的木纹墙纸上挂着几幅风格不一的油画。几名客人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轻声说笑,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坐在吧台后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小说。
站在店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没有觉察到任何可疑的气息。在店内的人注意到他之前,他正准备离开这里前往下一处据点。可突然间,一丝细微的变化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望向咖啡馆,客人们仍在说笑,店员仍在读书。一个戴着鸭舌帽,中等身材的男人从巷子的另一头跑了过来,他似乎注意到了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的阿尔芒,却并没有对他投来太多的注意,只是瞟了一眼之后便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径直跑到了吧台前,敲了敲吧台的桌子吸引了那店员的注意力,并开口对他说了些什么。
接着,店员从吧台下方抽出了某种东西,交到了男人的手中。那东西似乎并不大,可以被轻松地包在手掌里,以至于阿尔芒没有看清楚其真实面目。在接过物品之后,男人将其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再次对店员说了些什么之后便跑向了出口。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那男人再次和阿尔芒对上了视线。
这是捕食者与猎物之间的对视,那股不协调的气息正是来自于这个男人的身上。理解到这一点之后,他便不再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朝着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而同一时间,男人也立即感受到了威胁,如同遇上天敌的野兔一样,他立刻撒开双腿,朝着巷子的深处跑去。
“站住!”
见对方迅速逃离,阿尔芒大喝一声后,也瞬间开始冲刺,试图追击那个男人。他的体能并不差,长期作为驱魔人的锻炼让他的爆发力几乎可以与专业运动员相媲美。可即便是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缩短的迹象。甚至于对方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地在复杂的街巷中来回穿行,进一步加大了双方之间的差距。仅仅三分钟后,他便在一个路口追丢了对方。
在这些无人的小巷中来回转了一阵子,他再没有找到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在失望之余,心中同时也不免有些疑惑。
“莫非是我的错觉吗?刚刚的那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点恶魔的气息。”
“不是错觉。”菲尼克斯出声回答道。
“他是被附身者?”
“也不是。否则咱们现在就能抓住他身上的味道。”
“那么我感受到的气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菲尼克斯好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完全失去了一切响应。他到底是不清楚,还是不想告诉自己?阿尔芒不得而知。
活人身上有魔鬼的气息,不管怎样这不是什么小事。之后或许应该和教会方面知会一声。但现在,在跟丢了对方的情况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只得无奈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而与此同时,被心事所侵扰的他丝毫没能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潜伏在身后的阴影之中,死死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