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一道在李茂贞耳中响起的魔咒。
正臣。
唐之正臣。
——正臣！
他这一生之中，究竟有没有真的做过唐之一朝的正臣！李儇当年给了他这个名字，那当然不是一种嘲讽，而是当真希望如此，希望他们君臣能再造一个大唐盛世，但他们最终都失败了，以至于才有如今的情形。
李茂贞甚至能从李绛璎脸上看出李儇的一点影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他们都是李唐皇室的人，彼此之间的亲缘也足够近。然而奇怪的是，他只觉得眼前的李绛璎比李星云要更像是李儇一点。
是因为此刻李绛璎的表情吗？因为李绛璎眼下是像极了当年那个与他一起平定黄巢的李儇吗？
她在问他要不要做一次唐之正臣。
李茂贞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绛璎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她静静地等着李茂贞的答案，就好像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听到怎样的一个答案了。
李茂贞的笑声渐渐止息。
“你说岐国已经亡了。”李茂贞低低道。
“是啊。”李绛璎竟然笑了起来，并不在意这是否会激怒李茂贞。
李茂贞也没有怒，他等着李绛璎的下文。
“岐国已经消失了，现在有的只是秦王，但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个岐国。”李绛璎道。“一个更好的岐国，但也只能是一个岐国。”
“你要的是我的臣服。”李茂贞道。“你哥哥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将做到一切他做不到的事情。”李绛璎道。“我要这天下河清海晏，我要李唐的荣光四海传扬，我要悖逆者得到应得的下场。”
李茂贞笑了起来。
“你不像李晔。”他道。“你更像李儇。”
这在旁人说来几乎能算得上是出言辱骂了，毕竟一个僖一个昭，世人眼里这兄弟二人孰优孰劣似乎早有答案。
但是李绛璎只是笑。
“是么？”她道。“也许我还可以像是旁人。”
她的目光在降臣身上停留了一瞬。
降臣知道，那个李绛璎将要去‘像’的人并不是太平。
太平，她在皇权面前显得是太软弱了一些，软弱得不像是在她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的，但那也难怪，其实女皇的几个儿女面对女皇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他们姓李，他们在很多人眼里是更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所以他们与女皇之间不仅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更是政敌。
李绛璎想说的，正是她将与女皇有些相似之处。
她很认同这一点。
李茂贞摸着自己半是枯槁半是生机的脸，道：“你应该知道，承诺没有任何作用。”
“是的，所以我要的只是眼下的一个承诺。”李绛璎笑道。“你也不会觉得我会真的全然信任你吧？其实比起你来，你妹妹更可信一些，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李星云带来一点惊喜。”
李茂贞冷笑。
“惊喜？这我倒是不反对。”他道。“死而复生，看来天道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不，在你我之前，李星云也已经死而复生一次了。”李无名道。“与其说天道站在这一边，还不如说是降臣尸祖站在了这一边。”
他语气之中尽是讥诮之意，降臣倒是不同他争这口舌上的高低，只道：“我？我哪一边都不站。”
这李存礼倒是相信的。
等到太平活过来那一日，只怕降臣真的会与太平离开此地，不过，那需得是太平能够活过来。
若是降臣发现太平真的活不过来了，她又会如何呢？
李绛璎点头道：“怎么做，你应该清楚。这岐地我们便不久留了，还望秦王殿下来日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是赶着要回楚国去了，因为马殷那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北线如今吃紧，她还想着能不能在张子凡回过神来之前将楚地拿在手中。
女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约定。
这个也许会让她万劫不复的约定。
然而看着李茂贞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有些安定。从前权力在手中的时候李茂贞不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眼下权力是已经被张子凡和李星云几乎架空了，那么她也许可以有些别的东西。
亲情。
李茂贞看着女帝，眼中终于有了难得的柔情。
“阿青。”他低声道。“我回来了。”
女帝的眼角也有一点泪光。
宋琰。宋青青。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岐国安宁和满的那一段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兄长。”她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上一次他们的重逢同美好之间挨不上什么关系，是森然的刀剑相向，然而说到底都是不得已，都是为岐国。
现在，岐国已经不在了。
她可以坦然地说出那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而李茂贞也可以给曾经的宋青青，后来的李茂青一个更加坦然的拥抱。
惑生蛊当真神奇，但女帝在李茂贞的怀抱中依旧有轻微的战栗，她能感知到李茂贞那比寻常人低了些的体温，也依旧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死亡的痕迹。
比如说，那些垂落在胸前的白发。
李绛璎转身离去。
她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这样兄妹和睦的场景，这一点上李无名倒是和她很相似。李存礼闲庭信步地跟在李绛璎身后，忽然天空之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他的神情才终于变了变。
那是通文馆的信鸽，在不良人那海东青的监视下这条路已经不甚走得通了，不到最要紧的时候不会出动。
李存礼一抬手，那鸽子落在了他的臂膀上。他拆了秘笺出来只看了一眼，神情便变了。
火漆已经被动过了，是不良人的手笔无疑。
这是挑衅，也是阳谋。
因为信笺最下面堂而皇之地写着一行墨色淋漓的大字，道：“你玩阳谋，我也奉还，不知道你接不接得住？”
“李存义去了楚地。”他抬头望向李绛璎道。
李存礼的第一反应便是让李存信前去先拦住李存义，可话还未出口便觉得不妥。
不，现在他们两个最好还是不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