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礼微微一滞。
是了,他嘴上说着都是假的可心里比谁都希望那是真的,不然他当日自觉必死也不会去望一眼西宫。
李存智总说大哥当日一番布置并未顾惜他的死活,甚至于知道李星云未死还要反过来再怀疑他,若那日死的不是大哥甚或于死的就是他自己。
可李存礼还是不肯信。
要是信了他这许多年又算得什么?君臣父子全然不像,想沙场建功又早铩翎而归。
他沉默良久,最后不过轻轻一叹。
“人死灯灭,真假又如何?我觉得它真便也罢了。”
李存礼的眼睫微微垂下去,他此刻看上去像是只受了伤的兽,一面要去舔舐伤口一面又随时打算着露出獠牙来。
李绛璎注视着他,神情不辨喜怒。
“你若尽忠竭诚,我必不相负。”
最后,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其实有些不合时宜,便是李存礼应下她也不会信,便是她此刻说得诚恳,李存礼也一样不会信。
李存礼果然没有答话,他出了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样的反应却叫李绛璎觉得是更可信些。
萤勾看上去更不耐烦些,她道:“是你说要几日的光景来稳固我的状态,如今南平王宫留不得,又往何处去?”
李存智笑道:“大隐隐于市,有我在尸祖尽管放心。南平虽小,不良人想找人时也需费些力气。”
萤勾轻哼了一声。
李存礼终于回过神来,道:“留下面具,你回去看顾着高从谨。我看那小子脑袋不灵光,便是说他又打算去投李星云也不奇怪。”
李存智先是一怔,显见有些不大情愿。
“六哥,不良人那里也有易容的高手——”
他晓得自己是说错了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不必你说。”李存礼听见这句话眉目果然一凛,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逼出的这几个字。
李存智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后悔。
他从娆疆回来之后就应该也跟在朝中的,只是李嗣源成了监国之后他看得分明些,晓得这位大哥心中早没什么兄弟情谊才生了要独善其身的心思,若是他也在,未必就看不出那三千院来。
“三千院?他敢来我敢叫他去不得。”李存礼不过怒那么一瞬便恢复了平静,只声音还是冷得怕人。“要不引人注目只你最为合适,不必担心我们。”
总归还有萤勾在侧。
这一句话他没有说,不能叫萤勾觉出其中一重利用来。
萤勾却像是明白了,不过低低冷笑一声道:“你们最好说的都是真话,不然定会后悔。”
李存智最后还是回了南平王宫去,若是能拎得清形式的此刻大抵不会反,可高从谨怎么看怎么叫人不大放心。
吴国边境眼下定叫不良人严防死守着,李存信一时也走不脱,只得跟着留了下来。
南平这些年还算是安定,不过要寻个住处而不为人发觉也不算是难事,不良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南平境内大肆寻人。
李绛璎也说话算话。萤勾的情形越稳固眼下情势对他们便越有利,她此刻是不遗余力地想方设法研究萤勾的状况,捎带着也对降臣两百年来做的那些实验有了些了解。
降臣的第一个试验品是自己,或者她本身就是袁天罡实验失败的产物,袁天罡的脸是被毁了,她身上却只剩下那么一张脸,不知道说起来是谁更幸运些。
九幽玄天神功从那时便已有了个雏形。
焊魃是降臣的第一个试验品,是以形貌异于常人,却也获得了近乎于不死的生命。
那之后是摔落悬崖的侯卿,他修习得是泣血录,可这泣血录也显出不少短板来。
最后便是萤勾,萤勾和朱友珪有些相似,都算是为九幽玄天神功所影响才成了孩童模样,其中却又有些不同,萤勾与降臣相遇时本是重伤濒死之人,九幽玄天神功对她的影响便不止是在肉体之上。
降臣想要的不是能救治重伤之人的功法,她要的是起死回生。
换心同起死回生已经相差无几。
李星云能活,其实证明那九幽玄天神功已经很接近她心中所想,甚至用袁天罡的心脏也许就能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可惜那颗心脏里是袁天罡至阳至刚的内力,她不敢冒险便只好践约,也算是看看自己反复揣摩修改的神功究竟能不能至臻完美。
但还是不行。李星云几近走火入魔,就证明这依旧是一部至阴至邪的功法,真要以现下的功法去逆天而行还不知会出什么差错,所以遇见李绛璎,降臣简直是欣喜若狂。
现下降臣一门心思扑在青帝经上,要用青帝经的中正平和去淡化九幽玄天神功的煞气,李存礼是第一步,剩下的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
萤勾话少,这些都是她在治疗之中浑浑噩噩说出来的,李存礼听着那语气其实不像萤勾反而有些像是阿姐,但阿姐又绝没有这样的见地。
问李绛璎时李绛璎只说双魂本就是一体,其实到了尽头无所谓谁活而谁死,她能做的只是届时让萤勾占据主导而已。
李存礼本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神异的事情,只当玄冥教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或是震慑敌手才将九幽玄天神功吹嘘得玄之又玄,然而他亲手杀了的人又活蹦乱跳出现在他眼前甚至于武功更甚从前,他也不得不信上几分。
于是他问李绛璎,降臣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问这问题的时候李绛璎正在为萤勾施针。
也不知她用得究竟是什么法子,总归萤勾每次听她吹紫竹调时总会昏沉睡去任李绛璎施为,第一次醒来时还恼得几乎要杀了李绛璎,还是李绛璎说若是感受到杀气萤勾照样会在第一时间醒转又拉了李存礼来为萤勾演示一番才叫她配合了些许。
李绛璎起先不答话。只很专注地把萤勾扎成一只刺猬,等最后一根针落下才淡淡道:“不论她想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
声音很轻,却透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味道。
李存礼沉默一瞬,李绛璎却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道:“你当真想知道尸祖要做些什么?要知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多,人的境地便会越危险。”
这像是一句忠告,可是李存礼也从来不是一个能听人劝告的人,况且李绛璎今日肯与他说这些,便意味着在她心目中李存礼已经显得比降臣更加亲近,这对李存礼而言是一件好事。
这机会他不想放过。
李存礼沉声道:“若是为殿下故,身处险地又何妨?”
李绛璎当然知道这话究竟有多少水分在里头,可她还是轻轻笑了起来。
“她想要复活一个人。”她缓缓道。“那个人也是太宗子孙,只是已经故去两百余年。她先前肯帮李星云是为了袁天罡允诺的东西,而现在她站在我这一边,是因为我亦是大唐的公主,而她想救的人当年是被一个皇子所杀。”
两百余年前因兄弟阋墙而死的李唐皇室,李存礼一听此言心下便若有所感,只是依旧不肯确定,默然片刻道:“那降臣尸祖又是何人?”
李绛璎神情有些怅然,并未立时答他,只低低道:
“她要寻一条万全的长生之道,要把几乎化为尘埃的死人带回这世间。萤勾,侯卿,焊魃,他们都是试验品,只是运气比朱友珪要好些罢了,九幽玄天神功是最成功也是最失败的作品——上官婉儿,她要太平活,为此不惜任何人去死。”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起,叫李存礼一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面色也跟着变了变。
上官婉儿?
他的身边与眼前究竟还有多少藏在历史阴影之中而活下来的幽魂?袁天罡,上官婉儿,这一个个名字让人重回初唐去,又叫人觉得莫名愤怒。
只因为多活了些时日,便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不是一些时日,而是三百余年与二百余年。
李存礼低低叹息一声,从前有些不得解的疑惑,今日也终于得了答案。
原来如此。
这就是降臣永远难以琢磨的原因。
李存礼如今算是与四大尸祖都打过交道,愉快与否先不提,总觉得那三位想做些什么总是有迹可循的。萤勾想要长大,焊魃想要护住上饶,侯卿......想要看戏,或是说,他也有自己的理由,要帮李星云到底。
唯有降臣,似乎无人不帮,又与所有人为敌。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她想要的是一个李唐,但不是属于玄宗一脉的李唐?
又或者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对于一个徘徊人世两百余年的幽魂来说并无干系,她想要的只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已经死了太多年,那已经不是一具能运转起来的肉身。”李绛璎低低叹息,似乎早就看见了降臣的结局。“不过眼下因为这点奢望她肯与我合作,这便够了。”
李存礼似笑非笑道:“看来存礼心中所想,在殿下眼中也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