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璎再看李存礼的神色却有些古怪,等几人从角门出宫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反问一句:“仁厚?”
仁厚两个字,似乎同她沾不上什么干系。
李存礼微笑道:“高从谨这样的人物不易得,难道殿下不正应当拿他来彰显一番仁厚么?”
话里话外是对高从谨的一重讥嘲,然而他们所求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国君,有一点治国理政的才能,来日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一个更强盛的帝国。荆州一地也极为合适,现下有了陕州在侧,又有李存仁驻军陕州,便是张子凡想发兵时也要多一重考量。
张子凡大抵也晓得他这四叔用兵如何,不会贸贸然便上前来。
李绛璎的神情还是透着一点古怪,她可从不知道复国这条路上还能捏一个仁厚名声出来,往前历历数过,大抵也只有汉昭烈帝能做到这一点。
李存礼却道:“况且狼藉名声,总也可以由旁人去担。”
他不惮于有这样的名声,甚至于有些喜爱这样的狼藉声名,所以他才肯亲往和陵送一程天子,又肯去漠北同述里朵谈甚么灭岐。
南平改换新帝,宫中却是已经不宜久留了,毕竟对外传出来的这一场宫变内情是不良人夜袭皇宫,稍知道一层各种消息的便能猜到不良人来是为李绛璎与李存礼,若此事为真他二人自然不会再在南平王宫栖身。
高从谨有些木然地坐在那个昔日他无数次肖想过的座位上,接受殿下群臣的朝拜,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还能看见砖缝里未尽的血色,只是除了他以外似乎谁也不曾看到。
毕竟高季兴多年着力培养的都是一个高从诲,其余四个兄弟也成不了气候,在这乱世之中为人臣子总要懂得明哲保身一点。
高从谨忍不住想,如果今日出现在这朝堂上的甚至于都不是高家人,这些人又会如何呢?只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站出来罢?
他清了清嗓子,要把最要紧的一件事说出来。
“唐皇继位一事疑窦重重,如今天子似与不良人暗中勾结。原陕州节度使石敬瑭首鼠两端,昨夜暗中潜逃。陕州现已为我南平所有,本王决意以李存仁为陕州节度使掌一州军机要务,改年号为顺义。”
顺义,吴王杨溥之年号。
群臣莫敢有言者,却是心知肚明南平此番改换门庭来的蹊跷,也不像是真心实意向吴国称臣,倒更像是把吴国放在火上来烤。
那吴王杨溥说不上昏聩,然而也有些胆小怕事,南平向他称臣,他便敢收么?
宫外,李绛璎正问李存礼道:“何以一定是吴国?”
“如今南地诸国之中,南平已下,楚国马殷年事已高,其子马希声同张子凡交好,一时难以强求。”
李存礼拱手,李绛璎却道:“不必与我做那套礼数,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听她如此说,李存礼便应一声是,缓声同李绛璎历数这诸国之事。
“吴越王一脉自乾符年间便已经营江东一地至今多年一时恐难以瓦解,闽国与南汉距北地太远,便是眼下掌握手中也难以对张子凡造成什么威胁,反而会叫他更心生忌惮,当日他肯与李星云做戏引来漠北,来日若觉殿下成了气候也未必便不会如此,而那蜀地孟知祥——”
他微微冷笑起来。
“他发妻琼华公主乃是我二哥同胞姐姐,只怕他肯与张子凡联手时,张子凡还不肯全然信他。昔日便听说有番僧说孟知祥的命格乃是不得登登便倒,虽是神鬼之言不值一提,但只看着他们如何互相猜忌岂不是一桩妙事?张子凡心中既然对孟知祥定有些猜忌,便也不用把南平送上去添这一把火。”
李绛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因着焊魃与李星云交好,吴国本应是他一大助力,但如今南平出唐而入吴能稍稍分化一二。”
“殿下慧眼。”李存礼微笑道。“只是张子凡也不是个蠢人,若我是他定会做得大度些,叫杨溥安心受南平称臣,可杨溥得了南平称臣声望渐隆,徐知诰反该坐不住了。”
他们如今的优势,便在足够弱小之上。
只需在幕后搅起风云来便可坐山观虎斗,毕竟这争来斗去折损的也不是自己麾下兵马。
李存礼想到这一点便总觉得兴奋至于有些战栗。
他本是没什么抱负的,甚至曾想过不如死在十年前振武的战场上,也好过苦劝大哥十六州之重反遭猜忌得好。
李星云要拿十六州做赌注去杀大哥,他便敢用南平做赌注要如今这个天下大同烟消云散,好叫他知道天下之势不只是一盘棋,折损的不是黑白几个棋子是将士活生生性命,天下大势更不是甚么逞勇斗狠一人之力便能左右!
南地这些只会趋炎附势的诸侯也该尝尝其中苦果,他们可都知道当日西宫之前登基的究竟是谁,张子凡一时不动他们,难道还会容许他们一直握着这么一个把柄?何其可笑!
李存礼眼中有些按捺不住的快意,李绛璎看过来,他也不曾掩饰。
盟友么,总是要坦诚相待一些的。
“你喜欢天下大乱?”李绛璎微微挑眉。
李存礼答得杀气凛然。
“我只喜欢血债血偿。”
李绛璎笑出声来。
“这血债血偿我也喜欢。只是而今你通文馆四位门主,一个要在陕州握着重兵一个要在高从谨身旁时时盯着,又一个要去吴国与徐知诰交好,我倒是显得势单力薄了些,来日成事这天下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她说得直白。
李存礼轻笑一声。
“我总在殿下身侧,难道不够做个人质么?”
李绛璎答得毫不客气。
“你不过一人,不够与这些做比。”
“难道悬壶阁便没什么后手?”李存礼不恼,反倒是笑意更甚。“我们几个是通文馆出来的丧家之犬,殿下身后,不是还有幻音坊么?难道殿下以如今局势,劝不动女帝在殿下身上加注?”
“幻音坊同李星云之间的关系可紧密得很。”李绛璎隐约觉出一点什么来,只不能肯定。
李存礼说得似乎是太笃定了些。
“你想说的是李星云的女人罢?”李存礼又笑。“女帝是宠她这侍女,却终究只是一个侍女,而且我曾经去查了查那女人的身世......其实也很有些意思。”
“身世?”李绛璎沉吟道。“姬如雪是女帝捡回去的,我也曾觉得不会有这么简单,并我自己也是叫她捡回去那一个。”
“自明皇之后,天下姬姓便多改为周,而姬如雪这姓氏却来得奇,也不像是女帝一时兴起赐下这么个姓氏。”
李存礼这话极有指向性,李绛璎顿时便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是说,姬如雪或许在入幻音坊之前乃是周姓。”
“若细论起来,她该与我通文馆有旧才是。”李存礼冷笑。“而且这手脚还不一定是谁做的,我想,姬如雪极有可能是周德威的女儿。我同周德威也几次征战在外,知有一年花灯节他家中仆从不知被何人收买将他女儿偷了出去从此杳无音信。”
“你与她说,她会信你?”李绛璎摇头。“幼年之事又算得什么呢?周将军也早就不在人世,是无从查证了。”
“她信不信不重要。”李存礼眼底又露出那种嗜血的快意来。
原来把人心玩弄股掌之间也一样是一桩趣事。
“单看张子凡是信还是不信。”
等李星云去查时,悬壶阁是查出来也说明不得什么的,毕竟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可再查出来娑罗天这一重,事情便很有趣。
他要的,就是一条一条斩断李星云的臂膀。
尸祖,幻音坊,乃至......天师府,不良人。
不良人毕竟曾也效命李唐,而今双龙争个真假上下,不良人又当如何?他李存礼是与不良人有血海深仇,可当年事归当年事,如今不良人中依旧有人以为当年那诛杀令与天子有关,要是这些不明就里的知道了如今的不良帅是谁,想必场面定会十分精彩。
西宫前李星云为他唱的那一场四面楚歌,他早晚是要还回去的。
“他二人难道真就有牢不可破的情谊?”李存礼说着便觉得有些兴味盎然,甚至要维持不住一个端方君子的表象,是要手舞足蹈起来了。
“当年张子凡私出通文馆为何没被即刻带回?是大哥要他寻龙泉剑!他当年是以什么身份站到李星云面前去的,而今倒是成了患难与共生死不弃了?我不信他们是铁板一块!我不信这泼天的富贵前头他张子凡就不悬起一颗心来,帝王家,无情最是帝王家!”
——若非要成帝王,大哥如何能对着他也痛下杀手?
李绛璎却望着他不过幽幽一叹,语气甚至于有些怜悯。
“若那是假的,你又如何要对李嗣源忠心耿耿,至于他要你性命你也不曾离弃,时至今日还要为个死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