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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夫人的葬礼风风光光的办了,许如烟生产而亡,她谋害长辈,连带着刚出生的女儿都遭嫌弃。

按照族里长辈们的意思,这个孩子不该养在家里。

反正是个女儿,又不能承袭家业,传宗接代,丢去庄子上自生自灭就算了。

若能平安长大,算是她有福。

若死了,便是替她娘还债。

还是秋明珍不忍,同祝晗说了情,“人死如灯灭,如烟妹妹已经去了,这孩子是你的亲骨肉。你同如烟妹妹这么多年的情谊,就留下这么点血脉,你忍心将她送走吗?”

祝晗对许如烟是有真心的。

许如烟被迫成了妾室,他心里本就有愧,老夫人还拦着不让见面。

时间一久,确实淡了些。

可冷不防许如烟就这么死了,他多少也是震动的,心内爱恨交织,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女,终究还是血浓于水。

于是孩子便留了下来,取名清昱。

昱,乃日光,光明的意思。

许如烟临终前想要抓住的东西,希望能护佑她的女儿一生顺遂。

黄氏听完这些,也难得的有些唏嘘。

过年的时候,秋明珍回娘家给长辈拜年,姐妹们围在一起说话。秋明霞是过来人,说:“孩子确实无辜,你是嫡母,养这孩子也是应该。只是得管好底下人的嘴,别让那起子乱嚼舌根的肆意攀咬挑拨,白白辜负了你一片慈心。”

秋明珠快要生了,就没回来。

一众姐妹里,只有她和秋明珍做了母亲。

秋明珍点头。

“我晓得的,只是她娘的名字从族谱里划下来了,我担心影响她将来出嫁。”

秋明霞迟疑了一瞬,“倒也不难办,将来祝晗若有中意的女子,纳进府中,把昱姐儿记在她名下就是。”

妾生子的生母因死亡或被出,由父亲指定加以扶养的其他的妾,称为慈母。

大家族里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秋明月默默听着,那种无力的悲凉感再次蔓延至心头。

秋明霞能云淡风轻的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她已经习惯并接受这种规则,就像当初无论甄姨娘如何的不情愿,她的女儿依旧被人替代。

秋明珍也是受同样的教条驯化着长大的,所以最初在发现丈夫心有所属且默许她给许如烟让位的时候,只有绝望和痛苦,未曾想过反抗。

如今听着这话,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说:“女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连一声‘娘’都听不得?”

秋明月愣了下,唇边不由溢出一抹笑。

从前同她说的那些话终归是有用的,秋明珍开始觉醒了。

秋明霞未料她能说出这番话,也怔了怔,说:“妻为尊,妾为卑,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秋明珍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长姐,你也为人母,如果你的孩子生下来被人抱走,不能叫你娘,也不能在你身边承欢膝下,你会如何?”

秋明容秋明韵脸色都变了。

秋明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秋明月摇头,终究闭上了嘴。

秋明霞震惊过后下意识呵斥,“荒谬,我是正妻,孩子自是由我自己抚养,岂有认旁人为母的道理?”

秋明珍闻言便笑了。

“对,你是妻,因为你出身高门,清流世家,由父母做主,自然能嫁得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为人正妻。颜面风光,都有了。可那些出身平凡的女子呢?她们难道就真的喜欢给人做妾,被人当玩意儿一样对待,连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

秋明霞呼吸一窒。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鲜见的有些茫然。

高门大户里谁家没一两个妾室?妻为上,妾为下,生育子嗣皆由嫡母抚育,这是作为妻子的权利和义务。那么妾室呢?

妾没有权利,只有生孩子的义务。

更像是,生育工具。

秋明霞被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的丈夫,柳知章也是有通房的,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却只能交给她这个正妻抚养…不,不止这些。很多家风严正的家族,正妻没有生下长子之前,妾室是不能有孕的。

所以在侍奉男人后,就得喝下避子汤药。

至于她们是否心甘情愿,不会有人在意。

可是药三分毒啊。

秋明霞头一次意识到,这些看似合理的规则背后,或许违逆的不仅仅是人伦天性,更葬送了无数鲜活的性命。

这时秋明月幽幽叹了声。

“高门大户的女子,也有给人做妾的。”

为了利益,为了家族。

做妻做妾,都不由她们选择。

林氏的母亲杨老夫人便是续弦,嫁入林家的时候,丈夫已过而立,继长子只比她小四岁。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当初她才想把秋明月一个花季少女嫁给自己那一把年纪且有两个孩子的侄儿。

至于那些十五六岁被家里安排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更不在少数。

若非嘉平帝赐婚,老太爷便想着让十五岁的秋明月入宫为妃的。

皇帝比她爹年纪还大呢。

但这有什么关系?

进了宫做了皇帝的女人,若能受宠生下皇子,直接带飞家族。便是吹吹枕头风,都能给父兄谋官职。

秋明月想起慕容瑶曾经说过她一个姑姑亲自给驸马挑了高门贵女做妾的事,对于长公主而言,是为自己的孩子寻个依靠。可对于那个贵妾呢?她兴许原本应该有更好的姻缘,最起码可以给人做正妻,而不是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的妾室。

秋明霞久久无言。

有些事情从前不曾深究,如今却是细思极恐。

这一年来,秋明兰与秋明月接触得多,偶尔听过她一些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再加上前不久林家两位舅舅为了脱罪竟狠心软禁她娘做人质的事,让她被礼教禁锢的思想终于挣脱出一道缝隙。如今听了这些话,虽是震撼,大脑却更清醒了。

是啊,女子十月怀胎,为什么就给别人做了嫁衣呢?

都说血浓于水,可就因为沦为妾室,就要被规则泯灭人伦天性么?

她娘疼女儿,姐妹们纵然免不了联姻,母亲也能尽力给她们争取年轻有为,门当户对的男子为婿。

可不是所有母亲,都能为儿女的婚事说上话的。

秋明兰又看看秋明月,她的五姐,明明那么美丽聪慧的女子,却因一道圣旨就要嫁入皇家。虽有尊荣,丈夫却身患腿疾,后半生该如何艰苦?

想着,心里便难受得厉害。

再看看和自己同龄的七妹八妹,以及更小的九妹,她们眼里都是懵懂的纯真和迷惘。

更难受了。

她看向秋明珍,“二姐打算怎么做?”

秋明珍垂眸想了会儿,“这些日子,我也打听清楚了。当初老夫人看不上许如烟家道中落无依无靠,便寻了道士给她扣上克六亲的罪名,断了她与祝晗的姻缘。我曾恨她要害我性命,也万般防备。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听她临终前说的那些话,想着,究其因果,她也只是个可怜人。”

“甚至临了了,都没有亲人去送一程。”

她声音变得很轻,“当初我生产蒙难时,若没有五妹和三婶,兴许也是枉死的下场。”

其实她是有些佩服许如烟的果断的。

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干脆先要了仇人的命,省得泉下寂寞,无人替她喊冤。

“这世间的女子,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苦痛。无论她从前做过什么,人死灯灭,因果全消。我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她的孩子,便不会食言。我看得出来,母亲是怜惜她的。等过几年,清昱长大了,我再向公婆求情,将她的名字再重新添上族谱。”

秋明霞缓缓点头。

秋明月突然说:“二姐有没有想过,或许她已经不稀罕了。”

秋明珍一怔。

秋明月想起那日在祝府看到的许如烟,说:“我虽与她接触不多,但也看得出来,她自尊心极强,且有自己的傲气。她原本求的就是正妻,而非妾。当初她狠心对你下死手,你又不肯闹大,我才同你出主意,让她进门做妾。一来平息风波,二来断她念想,折她风骨,算是教训。”

“她既敢给祝老夫人下毒,便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样决绝的女子,大约对祝晗也没剩什么情分,恨倒是可能还多一些。”

秋明珍仔细一想,许如烟临终前确实不曾提起祝晗。

“她说想走出这四四方方的宅子,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忽然顿悟。

秋明月点头,“她想要的是自由。人已死,魂已去,何必还要把她的名字困在祝家的族谱上?说到底,她落得这般结局,祝家人脱不了干系。你若怜惜她,不若找个道观,为她供奉牌位,点一盏长明灯。就那个给她批命的道士,道家三不言: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三不问:不问寿,不问俗事,不问籍贯。一个修道之人,不在山上呆着,非要跑去祸害良家女子,犯了这样多的忌讳,还造下了口业。”

“观主没能约束好道观弟子,纵容行恶,便好好供奉亡者牌位,每日虔诚叩拜,以赎罪孽。”

屋子里静了静。

秋明霞开口道:“我看行,道士批命既是祝老夫人有意为之,那就做不得数。如今祝老夫人已死,那道士也该受些教训。就把他给人批命的事散布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恶行。也给道观的其他人提个醒,日后以后再有那为了银钱做缺德事的小人。”

她叹一声,“可惜了,该早些供奉牌位。听说头七还魂,正好吓吓那道士。”

秋明珍:“…”

“如此也好,将来清昱长大了,也能去给她母亲上香祭拜。”

女子不进祠堂,牌位供奉在道观里,倒是方便祝清昱尽孝。

说干就干。

秋明珍很快打听到那个道士的修行之地,太平观,就在城西。观主得知因果后,当即将那给许如烟批命的弟子找出来,直接送交了官府。也答应给许如烟供奉长明灯,日日跪拜祈祷,为她超度。

至于送交衙门的那位,因他遭口业,害了人命,虽没有直接杀人,却也是从犯之一,被割了舌头,判三年流刑。

谨以此为警示。

种因得果。

可见这世间是有报应的。

修行之人,更应该抛却七情六欲,一心修行。若因贪欲而行恶,必然自尝恶果。

祝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秋家这边,除夕之日,老太爷做主,把秋明锦的名字正式落到了秋仲文夫妇名下,再当着族里耆老的面,磕头认亲,过继礼就算成了。

以后他便是二房嫡子。

自己的儿子远在千里,别人的儿子却要开始唤她母亲。

荒唐,却合乎礼数。

事实已定,无可更改,黄氏也只能认了。

年后下了一场小雪,屋檐庭院里白茫茫的一片,雪中盛景,什么时候都赏心悦目。

秋明月穿着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站在院中看几个妹妹们打雪仗,秋明瑞走了过来。

“五姐。”

秋明月嗯了声。

“有事?”

秋明瑞哽了下,闷闷道:“五姐是不是讨厌我?”

秋明月讶异,“怎么这样问?”

秋明瑞抿唇,鼻尖被冻得有些红,瞧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虽然你我非一母同胞,可你对三姐和六姐都那样好,唯独对我冷淡疏离?明明,我也是你的亲弟弟。若是因着大哥说的那些话,可在此之前,你也对我不理不睬的,我实在想不通。”

秋明月心说你可不是我弟弟。

她觉得那破系统十多年的洗脑还是有用的—反作用,让她极度厌男。

再加上回到秋家后,见到的那些男人们,个个都道貌岸然,一溜烟的渣,她对男性就更没好感了。

她也确实没怎么正眼瞧过秋明瑞,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问,倒是细细打量起来。

秋明瑞未满十二,个头还没她高,脸上仍旧未脱稚气,眼神清明无辜。林氏对他严格,他也没染上富贵公子哥的某些毛病,再加上尚未入仕,还没学会世故圆滑。

至少如今的他,并无劣迹。

秋明月想起沈氏,觉得自己不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难得的对他温和了些。

“你平日里课业多,再则男女内外有别,我也不好去前院找你,自然不如和三姐六妹她们那般可以时时亲近。”

“真的吗?”

秋明瑞眼睛亮了亮,“我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五姐不高兴,让五姐对我有偏见。”

秋明月罕见的哽了下。

之前确实有偏见。

她忍不住抬手敲了下秋明瑞的额头,“读书是要紧,但也别太过劳累。如今天气冷,晚上莫要熬得太晚,小心风寒。”

秋明瑞开心的点头。

“好。”